王九郎曾在閑聊時聽李雪鱗講過一個叫“每”的國家的軍規,非常稀奇古怪。其中之一就是:永遠不要做得太出色,不然就會有更困難的活給你。*


    當時他隻是一笑置之,現在算是真正明白這句金玉良言了。自打和齊楚跟蹤阿古拉,在蘇合人的大營旁分手以來,他完成了不少高難度的任務,隨之而來的是更難以應付的特種作戰。比如像現在,李雪鱗指名要他帶隊,僅僅十個人大冬天的穿越四百裏雪原去偷襲敵營。而這一切都源於中將軍長的異想天開。


    “我們的思路可能慣性太強,以至於陷入了一個死胡同。包括我。”那天回到指揮部,李雪鱗的開場白如此說道。


    “李鐵膽代師長說自己打得不好,其實已經大大超出我的預期,甚至一度讓我猶豫,是否要取消戰役的第二階段,憑借我們現有的戰略主動權,利用持續攻勢直接讓戰略削弱和戰略總攻銜接起來。這樣能確實縮短戰役,減少傷亡。大家還能提前一兩個月回家。但嚴酷的事實不允許。這場雪在為我們更好提供掩護的同時,也阻礙了我軍的機動力和後勤輸送能力。千人以上規模的作戰不是不可能,但考慮到需要為此支付的成本,我們不值得拿可憐的家底和敵人拚消耗。”


    高級軍官們聽了連連點頭,同時也暗地裏長出了一口氣。一師之前的戰績過於耀眼了,連精明如軍長都有些樂觀冒進,竟想要一口吃個胖子。至於為了取得這些勝利所付出的代價,在座的一線指揮官們再清楚不過。一師看起來人丁興旺,那是補充了大量蘇合戰奴的結果,虛腫。曆次戰鬥中精銳部隊都是前鋒,折了不少,由戰奴晉升的新兵總會讓整支部隊戰鬥力下降一些。再加上戰馬的損耗、物資的短缺,一師持續作戰能力已經極其有限。


    要是軍長真頭腦發熱了,硬要大家拚了命進攻,誰也不敢違拗,但損失必然驚人。不光一師會打殘,李雪鱗這個天可汗隻怕也岌岌可危。好在軍長畢竟是那個軍長,精明過人,還知道實地來看看。這一看,自然衝淡了冒險的僥幸心理,還閃現出了一個絕妙主意。至少李雪鱗自認為這個方案相當有創意和可行性。


    “不過我要說明一點。”李雪鱗能察覺到在座者的情緒變化,但他仍用一如既往的強硬牢牢控製著會議的節奏,“各位一師的將校們,盡管很難進行大兵團作戰,戰略削弱活動不能停!我們仍要維持進攻。”


    這話怎麽聽著前後矛盾?維持進攻是不錯,但一師已經不可能像截擊昔隻兀惕軍那樣精銳盡出,甚至投入團級規模的部隊打一場遭遇戰都很勉強。蘇合人又不是冬眠的野兔,會被不足千人的小股人馬端掉一個部落?一幹高級軍官都忍不住在肚子裏如此嘀咕著。


    “我的要求並不矛盾。誰說過戰略削弱必須是大部隊出動才能完成?削弱,不一定要殺掉敵人或者砍下他們的手掌才算。俘獲一匹馬、燒掉一頂帳篷,甚至讓他們一晚上睡不了覺,隻要讓蘇合軍隊的戰鬥力受到影響,都是對敵人實實在在的削弱。尤其是現在,那個白癡恩和居然還沒看出我們多點高頻次突襲的作戰風格,以為把兵聚在自己身邊就能安心睡覺了。他是安心了,其他人又如何?”


    底下響起一陣帶著血腥味的笑聲。


    “如果說一師之前所用的戰術是常規力量的大縱深精確打擊,那麽在外部條件極大改變的現在,戰術也必須隨之做出調整。我建議嚐試用特種部隊進行大規模滲透襲擊活動。”


    “軍長,什麽是特種部隊?”


    “就是遊騎兵,中校。以後記得提問要舉手。遊騎兵們掌握普通士兵不具備的技能,可以完成普通士兵無法實現的任務,因此叫特種部隊。作為通訊兵隻是他們主業中的極小一環。要是能把遊騎兵煉精用好,天下無敵易如反掌。”


    這點上,遠在萬邦總督府煉兵的黃楊體會最深。阿古拉率大軍北上時,他和遊騎們配合無間,像鬼魅一樣粘著敵人打。蘇合人有什麽舉動,他這個敵方主帥可能比他們自己的軍官還清楚。有這樣的助力在,哪怕總共也不到三百人,已經足以讓二旅將超出自己兩倍的蘇合大軍玩弄於股掌之上。


    李鐵膽的一旅當時正一路長途奔襲,得手後主要軍官們也沒有回營,對這些故事隻是耳聞,覺得可信度不高。因此也就沒太重視李雪鱗派給的遊騎主力,隻是當作偵查員和通訊兵使用。這也怪不得他們。這個時代古今中外普遍崇尚戰爭美學,對於隱藏在陰影裏的行動都大加鞭笞,盡管暗箭傷人的事誰也沒少做。


    “王九郎少校,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李雪鱗直接點名遊騎兵的頭頭,“首先,我問你幾個問題——遊騎兵能在這種天候下持續作戰幾天,作戰半徑多大?”


    “六天,三百裏,長官。一人雙馬,保持隱蔽的情況下。”


    “那像這種天候,以你所說的極限狀態行軍作戰六天,非戰鬥減員率是多少?”


    “視情況而定,一般在20%至55%之間,長官。”


    “如果要持續擾亂一個中等規模,護衛稀少的蘇合人部落,你需要多少人?注意,是擾亂,不是襲擊。”


    “避免交戰的情況下,四個人。長官。”


    “你在這前線的所有部下,除去執行通訊和偵察任務的,以及最低限度的後備人員,能投入多少人用於作戰?”


    “三百六十六人,長官。”


    “好的。謝謝你,少校。請坐。”


    王九郎敬了個禮,盤腿坐回地上。


    李雪鱗對著一群有些明白,又沒有完全明白的高級軍官們宣布:“那麽,在一師維持最低限度常規襲擊任務的同時,我決定實行遊騎兵的大規模滲透行動!行動代號‘暗火’,將作為‘山洪’第一階段作戰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一師協同作戰。”


    “頭兒,咱們是‘暗火’的第一撥吧?軍長也真看得起咱們,拿來做投石問路的那顆石子。”


    “廢話!給我閉嘴,小心咬著舌頭。”王九郎緊張地操控著雪橇,兩眼直瞪瞪地盯著前頭。那姿勢有些類似某些緊張地抱住方向盤開車的馬路殺手。


    王九郎有個很特別的愛好,就是鼓搗李雪鱗想出來的那些新玩意兒。利用粉塵燃燒原理做的爆燃手雷、李記秘製金黃葡萄球菌濃湯、望遠鏡、狙擊弩、水下呼吸管、迷彩……每次將這些新奇東西用來一麵倒地欺負蘇合人,那種感覺怎是一個“爽”字了得。


    李雪鱗摸透了他的脾氣,笑眯眯一句:“九郎,我又想出個好裝備,能讓你們玩一把貼地飛行*,日行百裏都不覺得累。想不想試試?”


    於是遊騎兵少校王九郎光榮地自願成為國防軍製式冬季雪地運輸工具(馬拉雪橇)第一批試驗品。誰都沒想到,無所不能的遊騎兵首領居然會對“貼地飛行”沒轍。


    “這玩意兒不賴,真不賴!頭兒,有了這東西,我們能多攜帶一倍的物資,可有得玩了!”


    “我他媽叫你閉嘴!”


    “頭兒,隻要你追得上我,我張翼肯定閉嘴。來啊,來啊,來追我啊,呀嗬~~”那個才十七歲的刺兒頭一甩響鞭,瞬間衝出幾個馬身。


    “好小子,給老子等著瞧!”王九郎氣得直咬牙,一時間也忘了“貼地飛行恐懼症”,操控起雪橇來順暢了許多。


    據說新手滑冰時玩追逐最容易學會。不管張翼這麽做有意還是無意,一天下來,王九郎又是那個什麽事都難不倒的遊騎兵首領了。


    十個人十輛雙馬牽引,刷上了雪地迷彩的大型雪橇在地上留下醒目的印痕。但一場風雪過後便能消失無蹤。這些長二點三米,寬一點五米,底下是一整塊木板,有效載荷能達到四百公斤的大家夥,原本是李雪鱗想用來解決冬季後勤運輸問題的法寶。除了用的是結實的榫卯結構,在關鍵地方用鐵質部件加固,哪怕發生翻滾也不至於散架。但國防軍的生產隻能依托壺方部落,極其落後低下。好不容易趕製出十多輛都送來前線優先裝備了遊騎兵。


    不管是李雪鱗還是王九郎都還沒有意識到,“暗火”行動將因為劃時代的作戰理念而被載入軍事史冊,即將打響的第一場戰鬥更是成為了特種兵滲透作戰的經典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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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要和那支叛……呃,那支來路不明的兵馬一起打仗?”


    “噓,使君你輕點!”燕州督軍洪飛揚湊在費泗耳邊悄聲道,“最近就要有眉目了。據說那邊會先打起來,我們也要出兵進擊。不過你放心,燕州的兵馬應該暫時不會動。”


    “在這大冬天?打的還是野戰?”費泗氣得拂袖而起,“胡鬧!簡直是胡鬧!”


    “哎哎,你別走,別走。我話還沒說完呢。那邊說,他們會先打一陣子,等蘇合人吃不消了,我們再從背後給——”洪飛揚說著,比劃個捅刀子的動作。


    “哦……王爺答應了?”


    “不然的話我怎麽敢和你說。”洪飛揚一副貼心人的樣子,神神叨叨地說道,“那個齊楚不知給王爺灌了什麽迷魂湯,居然讓他應允了。哎,不過那邊出的計策倒確實不錯。雖然聽起來別扭,什麽‘戰略削弱’,‘戰略總攻’,道理卻不差。要真能照著做,贏麵還不小。”


    “贏蘇合人?我們?”費泗迷惑地看向窗外。正好一年前,也是這樣的鵝毛大雪,也是在此地,他這個燕州刺史對著城外滿滿的蘇合人營帳,在亂飛的巨石下惶惶不可終日。但隻是過了一年,向來“持重”的洪飛揚居然會說出“贏麵不小”這種話。如果費泗也泡過網,一定會感歎:“不是我看不懂,實在是世界變化快”。


    這個變化是怎麽來的呢?仔細回想下,夏軍還是這樣的夏軍,在野戰中一敗塗地,自然不可能讓蘇合這個草原霸主顫抖,甚至將吞下的城池吐出來。晉王再位高權重、雄才大略,事實就是事實,小老百姓都能看得明白。


    費泗自然知道答案是什麽。但堂堂中華竟然要借助一個叛逆的力量,對於他這種典型的儒生來說簡直比被人在大庭廣眾下抽一巴掌外加一板磚還不好受。可真要說出“寧要城破國滅的草,不要外人幫手的苗”,目睹過蘇合入侵慘狀的費泗自問還有些良知,打死也不能讓老百姓跟著遭殃。


    在已經成了死循環的觀點衝突之下,他隻能選擇了逃避,寄希望於“偽汗”突然醒悟,哭著求著要把兵馬都交給大夏,獻土稱臣。雖然這個可能性比蘇合人集體醒悟,哭著求著獻土稱臣也高不到哪兒去,但人活著總得給自己個希望。哪怕明知道渺茫到無限接近於不可能。


    不過要說最想不通的,還數當了什麽“萬邦府總督”的同窗好友。他的脾氣費泗很清楚,是那種為了維護綱常可以命都不要的名士,居然也被“偽汗”拉攏了去。奇哉怪也,難道……


    “……使君,使君?”


    “啊?哦,對不住,方才想起一些事,走神了。”


    “使君,現在要商量的是一件性命交關的事。”洪飛揚走到窗前,再次確認周圍沒有人偷聽,這才對費泗耳語道,“朝中那人像是等不及了。”


    費泗嚇得蹦了起來:“此話當真?你,你可有憑據?這等事你也敢管?”


    “使君,憑據我自然有。但不管能行嗎?我老洪是想當看客,可人家找上門來了又能怎麽辦?反正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都跑不了。”


    “……不成,我得去告訴王爺!”


    “勸你別這麽做。”本該沒有別人的屋子裏竟然響起一個陰冷如蛇的聲音。費泗大驚之下正想回頭,一把藍幽幽,明顯淬過毒的匕首已經從房梁上垂下,架在了他脖子上。


    “你,你是誰?敢,敢謀害朝廷命官!”


    “費大人,你不是要憑據?我就是憑據。”


    費泗正想叱問洪飛揚,卻見對方眼中盡是驚惶和絕望。他知道,在洪飛揚看來,自己也是這樣的眼神。


    “你要本官怎,怎麽做?”


    “費大人真是個聰明人。”那把劇毒匕首在他臉上拍了拍以示嘉獎,卻把費泗嚇得身子發軟。


    那陰冷如蛇的聲音再次響起,比起聲音本身,其中的內容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記住,從今天開始,燕州以北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與你們無關。燕州以北的所有人,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他南下一步。”


    “這絕對……不不,我們好商量,好商量。”


    “那就好。費大人,以後無論你說什麽,做什麽,都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洪將軍也是如此。”


    太急了。朝中那個人實在太急了!費泗隻感到徹骨寒冷的絕望。他突然間醒悟了,身後的那個人和北方的“偽汗”所作所為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無論他們誰得手,燕州和北伐夏軍都將成為過去式。


    或許……或許世子那邊是正確的。他好歹流著皇家的血。


    “無法可想了。”費泗歎了口氣,“轉告你的主人,我們聽他號令。”


    “好說。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那個聲音仍然像蛇一樣讓人不舒服,盡管聽起來在示好。


    “對了,另外還有件事。”


    “呃,請,請吩咐。”


    “主人讓我來查一查那個偽汗的底細。費大人,你也與他有書信往來罷?可否讓在下過目?”


    這回的聲音不但陰冷,而且滿含殺意。費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自打上次回京,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被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爭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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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作者印象中美軍有這麽一條軍規,雖然網上沒查到。


    *注:“貼地飛行”是Saab汽車的廣告語,也是作者非常喜歡的一款車(尤其是9-5帶T的,可惜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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