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兄,‘山洪’可作何解?”


    “山洪?”董逸文擱下筆,想了想,“用以喻人倒是極少有,若是指某事,大抵形容其蓄勢已久。不發則已,一發,雷霆浩蕩,奔流席卷而不可擋。但山洪肆虐之下玉石俱焚,似非褒詞。”


    “哦……”


    “世子何有此問?”


    “無事,心血來潮而已。”李毅不再搭理董仆射家的公子,拿起一份山東道來的折子,掃了兩眼,鄙夷地扔到一邊。


    “又是告急文書?”


    “這些地方大員,無能便無能了,非要推說賊匪勢大,連敗官軍。倒顯得他們守土有功。嘿,這次山東道司政使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居然將盜匪橫行說成商稅之禍!一些鄉間刁民犯上作亂,與商稅何幹!”


    董逸文再次擱下筆,遲疑道:“山東道司政使王大人素有能吏之稱,政績卓著,也頗自愛。他既上書列舉商稅之弊,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或者賊匪遲遲難以剿滅真與此有關。”


    李毅微哂道:“自有了商稅,國庫充盈,文華兄也不是不知道。盜匪終究是盜匪,哪有剿不滅的道理,無非是州縣官員各人自掃門前雪,沒有盡心去剿罷了。王博當了這許多年司政使,真是越當越糊塗!改日我稟明聖上,擬個詔申斥他一下,看山東道還太不太平。”


    從晉王的餘蔭完美過渡到小皇帝的無條件信任,李毅索求的權柄越來越大,舉手投足間也多了些頤指氣使,說話更是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味道。


    官場裏並非沒有人想過要壓一壓李毅的氣焰。事實上,年輕人初掌大權,這位晉王世子得罪的人、留下的把柄數都數不過來。但搬倒他就等於和晉王府作對,眾人自問還沒有取而代之的本事。而李毅自己沒有意識到,他的年齡也擋下了不少麻煩事。那些五十多歲的老頭除非賭那幾近於零的可能性,下決心將他下獄問斬。否則二十年後,現在朝野中的大員就算活著也都躺床上隻有出氣沒入氣,而李毅正當壯年。自己能舍得一身剮,但想到家族可能麵臨的報複,足以讓幾乎所有人打消不切實際的念頭。


    幾個原因湊一起,便有了李毅這個年輕、位低、權重的官場怪胎。


    身子骨剛有了些好轉,便被拉來幫手的董逸文看著誌得意滿的李毅,眉頭不知不覺間皺了起來,心中突地一顫。


    “山洪欲來啊。”他心裏冒出了這麽一句話。


    “‘山洪’,嘿,好大的口氣!”李毅一回王府便將自己鎖在書房裏,再一次翻看那封從燕州傳回的密報。


    在他看來,這封密報是天大的好消息,好到讓他一開始都不敢相信。那個一向行事詭異的李雪鱗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居然敢公然自稱天可汗,勾結塞外蠻胡。這種大逆不道至極的行徑,隻要參上一本,任他戰功如何卓著,也足以子子孫孫不得翻身。


    當然,不是現在。既然李雪鱗還想打蘇合人,那就讓他打。等蘇合族滅之際,也是李雪鱗身敗名裂之時。嘿嘿,從雲端跌落地獄的滋味可不好受罷!


    對於軍隊沒概念的人,永遠別指望他們能領悟“槍杆子裏出政權”的真諦,也不能指望他們理解**裸的暴力擁有粉碎一切圖謀的力量。李毅循著他圍繞“權謀”展開的思路,越想越舒心。


    如同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的理想化思維突然“咯噔”,顛了一下。李毅收回心神,踱了幾步,坐到靠著書房西牆的椅子上。


    “鐵鷹?”


    “在。”隔著被刻意削薄的磚牆,一個平板沙啞的男聲響了起來。


    “這份密報非常及時,好!重重有賞!”


    “謝世子。”


    “現在我要你親自去辦另一件事。聽好了。這封密報的內容父王既然知道,為何對李雪鱗謀反之事無動於衷?李賊公然安插親信到燕州,出入父王的軍機重地,卻沒人管上一管,豈不奇怪?”


    “……”


    李毅對鐵鷹的沉默沒有放在心上,繼續自顧自命令他豢養的鷹犬:“因此,我要你去燕州查查,父王是否……是否和李賊……”他深吸一口氣,咬咬牙,冷冰冰地說道,“他們兩人這幾個月裏有無瓜葛,你速去查明!另外,各地商稅,唯燕州上繳最少,此事該作何解釋,也給我弄個水落石出!”


    “……”


    “鐵鷹!”


    “……世子,此事關係重大,還望三思。”


    “閉嘴!想想十年前是誰把重傷瀕死的你撿回這晉王府!想想是誰養你這許多年!”李毅一拍扶手,厲聲喝道,“平日裏你聽爹爹差遣,可以,我不多說什麽。但此時此刻,該當弄清誰才是你這鷹犬真正的主子!”


    “你是自由的。”鐵鷹沒來由地想起了李雪鱗出發前兩人的一次密談,那個神秘的年輕人給他下了個荒謬的論斷。


    “我,自由?”鐵鷹記得當時自己想苦笑,卻因為喉頭陳年刀傷,發出的仍是那種平板沙啞的聲音。


    “沒錯,你是自由的。我和你不是主人與奴才的關係。我們是盟友。各取所需,共同完成各自的抱負。你不是叫做鐵鷹?所以你替我觀察敵人,撲殺獵物。我供給你食物和居所。”


    “那仍是鷹犬與飼主。”


    “不。我不會要求你每次都必須回到我身邊。如果你覺得不願呆下去了,隨時隨地都可以遠走高飛。所以你是自由的。”


    鐵鷹從未聽過有誰對密探如此縱容。躊躇片刻,道:“公子不怕我換了個主子後出賣你?”


    “什麽?”李雪鱗當時詫異的表情讓他至今印象深刻,那是發自內心,裝也裝不出,“第一,我已經說了,你是自由的,我不是你的主子,我們是盟友。所以你給我的情報已經抵得上我給你的好處,甚至我現在沒東西可給都能得到你的幫助。第二,正因為我們是盟友,所以在合作期間應當互相信任。你可以另投他人,我不會計較。也可以將我賣了,但這個代價我必然會來追索。很公平,是不是?第三,雖然我說不上多有閱曆,對自己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有自信。你不是那種會隨便破壞規矩的人,這點從我們第一次談話時就已經得到了確認。”


    “那公子的抱負是什麽?”


    “我的抱負?”李雪鱗那一瞬間顯得有些迷茫,“你想聽十年後的還是一千年後的?”


    “公子說笑了。”


    “好吧,就拿我二十年後的目標來說,我希望能讓中國百姓都能吃飽飯,穿新衣。人人有學上,有工作,看得起病,住得起瓦房……怎麽?很可笑?”


    “……喔……不……隻是在下見識了無數高官顯貴,卻從未聽人這麽說過。”鐵鷹記得,當時自己被李雪鱗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震驚得無以複加。


    如果這些淳樸的願望都能實現,或許自己的人生會是另一副景象。


    “那公子如何知道在下的抱負?”


    “雖說密探的宿命是帶著秘密一起葬身在黑暗中,”那個年輕人這麽說著,微笑著伸出手,“但我想,你也希望能有一天走在陽光之下,享受普通人的生活。對不對?”


    於是,原本隻是想握一次手的李雪鱗卻被人硬逼著受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鐵鷹!”


    不像。雖然年齡相仿,但那個許諾自由的年輕人遠比含著金飯匙出生的世子更讓人感到值得信賴。平和簡單的話語,也遠比世子的疾言厲色更讓人願意替他賣命。


    “鐵鷹!”李毅幾乎是用吼了。


    “屬下明白。適才屬下在想該如何著手調查,有些出神,請世子見諒。”


    李毅哼了一聲,也不再追究:“此事緊急,你立刻啟程!有消息了馬上回報!”


    牆壁另一側傳來輕微的響動,隨即沉寂無聲。


    打發走鐵鷹,李毅快步走到書案前,抽出一張染成秋香色的玉版紙,寫了些什麽後便放在那兒,咳嗽兩聲,轉身出門。


    等他的腳步聲從走廊上消失,一個瘦小的影子從房梁上垂下,拿起紙仔細看過,小心地折起收在懷裏。又如同出現時的悄無聲息,再次回到了黑暗中。


    “嘿嘿,‘山洪’?李雪鱗,你有你的山洪,但你能躲得了身後蓄勢待發的這一場嗎!”正陪著晉王妃話家常的世子李毅對於自己的布局誌得意滿。既然某人希望有一場風暴,那就讓風暴來得更猛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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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告,山洪戰役的方案已經傳達給了達漢、張彪兩位副軍長,這是他們副署後的原件,請您驗收。”


    “不錯,我確認。”李雪鱗檢查過羊皮上隻有高級軍官才知道的防偽暗記,給遊騎兵簽了一份收據,“少尉,我們還有幾天路程?”


    “報告,按照軍長您的速度,到大本營需要十天,誤差一天半。”


    “謝謝,少尉。你先休息一晚,明天再替我送一封信。”


    “遵命,軍長。樂意效勞。”


    將暫二師和暫三師,外加二旅的一個團留在貝加爾湖邊的基地裏整訓,李雪鱗帶著其他的人馬和厚厚一摞盟誓,在九月十八日啟程趕回黑龍江邊的老家。這支完全由騎兵構成的軍隊一路急行軍,來時花了一個月的路程,此時隻用了十天就已經走一半。


    “山洪”不是拍腦袋的結果。這場時間跨度從深秋到次年仲夏的大規模戰役,從初步構想到成文的方案,花了李雪鱗和整個參謀班子一個月的時間。光是兵棋推演就進行了不下六次。五勝一平的成績讓高參們的成就感空前膨脹。


    專心於戰事的李雪鱗自然不會知道朝廷中正有人醞釀暗流。如果要追根究底,這股暗流的源頭倒是由他故意放出。相比起一般人息事寧人的習慣性思維,從未改變過狡詐好戰本性的中將軍長考慮的問題簡直匪夷所思:


    “萬一大夏對我毫不起疑,有求必應,做得圓滿漂亮。那時該怎麽辦?總不能逼著我抄襲盧溝橋事變吧?”


    “雖說這種可能性不大,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咋呼咋呼給他們看。”於是,李雪鱗的解決之道一反“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傳統方針,用迅速擴軍、大舉會盟、高調稱汗來刺激草原周圍每一個政權的神經。


    貝加爾湖畔的兩個新編師規模比預期更大。得益於吐穀渾、契丹、突厥三方的幫助,算上韓世烈老家底的那個團,人數已經達到了四萬二千之眾,遠遠超過滿編的要求。二旅會盟前蓋的營房經過加固擴建,一千多幢內襯獸皮,挖有火塘的木屋能擋住草原上凍掉鼻子的寒風。湖裏多到幾乎用碗隨手一撈就有下鍋菜的水產,還有來自吐穀渾等地的給養,又維持了基本的食物需求。甚至有往來草原的商隊瞄準了這個龐大的市場,冒著風雪的危險趕來貿易。一個漠北有史以來最大的城市居然這麽誕生了。


    “啊,名字?稍等,我想想”軍部臨走時,胡芝杭出於文人的習慣,認了死理要給這地方一個名字,不許李雪鱗再用“無名河”、“七裏河”、“駱駝山”這種沒有文化含量的詞來敷衍。


    “……嗯,既然這是我們各族會盟的地方,就叫萬邦吧。萬邦州?萬邦市?萬邦鎮守府?都護府?總督府?嗯,總督府!聽起來還不錯,有氣勢,不保守,那就萬邦總督府了。胡先生,你當過刺史,做一回總督也不算屈才。黃楊,那你就是萬邦府衛戍司令。先幹著吧,你們的任命書我會派人送來。”依舊不願在這上麵多花精力的中將軍長沒給胡芝杭說出構思了一晚上,文采斐然的佳名的機會。一錘定音。順便還把狀元郎丟在了苦寒之地的胡人堆裏。


    “哦,對了,總督先生。就算冬天也別耽誤文化課程和宣傳工作。明年我會來驗收。”扔下輕飄飄一句話,萬惡之首的李雪鱗就這麽施施然走了。


    胡芝杭對這個勞什子“萬邦總督府”深惡痛絕,也有人對這支像利劍般抵在背後的軍隊又恨又懼,蘇合昔隻兀惕部的可汗阿拉坦烏拉就是一個。他害怕的不是這支軍隊的人數——吐穀渾、契丹、突厥,無論哪個都是蘇合的手下敗將,來再多也不怕。毋寧說,這種雜牌軍人越多,相互肘掣之下戰鬥力反而更成問題,很容易就能各個擊破。蘇合的興起也正是鑽了契丹各部不合的空子。


    但那麵飄揚在萬邦總督府各處的黑麒麟軍旗卻由不得他不心驚肉跳。就在這該詛咒的軍旗麵前,桑樹坡幾乎能將二十五萬夏軍盡殲的大好形勢毀於一旦。也是在這頭黑麒麟麵前,強橫一時的晃豁壇部損兵折將,喪師數萬,連那個玲瓏剔透的朝魯可汗都死了個不明不白——雖說是昔隻兀惕部小小出了一點力,但要沒有戰場上的大敗,被眾人推舉的汗位也沒那麽容易翻覆。


    而現在,一直在遼東縱橫的黑麒麟居然站到了自己身後,齜牙咧嘴,渴望著鮮血和殺戮。


    就在阿拉坦烏拉得到消息,花了三天時間下決心拚個魚死網破的時候,這頭向來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竟停在原地梳理起了皮毛。每天消耗著天文數字的給養,隻是為了把精力浪費在訓練場上。這不但讓阿拉坦烏拉百思不得其解,李雪鱗的部下中也不是人人都能明白。


    “大哥為何將主力留著不用?他們都是草原上驍勇的戰士,麵對蘇合未必會落於下風。”在一次行軍的間隙,阿史那哲倫這麽問道。


    他和耶律宏在與天可汗李雪鱗結拜後,便作為親衛隊成員跟著這位軍長一起行動。長久以來的思維定勢很難改變。阿史那哲倫想不通,為什麽李雪鱗寧可將有人數優勢的部族武士扔在原地重複單調的訓練,而非要拿不到一萬人的嫡係去衝鋒陷陣。


    就從某些潛規則的角度來說,消耗外部力量也是個優先級很高的必選項。


    “錯。他們現在連合格的士兵都不是,根本稱不上主力。這四萬人麵對蘇合不是未必會落於下風,而是多半會落於下風。這個險不值得冒。所謂烏合之眾,不是說單個士兵的戰鬥力低下,而是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的作戰單位不能有效執行命令。這對於一支軍隊來說是致命的缺陷!哲倫,試想你和人拿刀互搏。生死關頭胳膊卻麻了,不聽使喚,結果會如何?”李雪鱗對於越是親近的人,指出錯誤越是毫不客氣。


    阿史那哲倫臉一紅:“噢,多謝大哥指教。”


    “事實上,把他們練一個冬天,看似多花了時間,但從整個戰役,甚至從我們這支軍隊長期發展的角度來評估,倒是最有利的選擇。‘山洪’的方案你也看了,不妨想想其中奧妙。其實要說排兵布陣,捉對廝殺,我不如張彪。要說愛兵如子,心細如發,我不如達漢。但你們跟著我至少可以學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看問題的方法。記著,我的老師曾教我一句話:眼界決定境界。我現在就轉送給你和宏,好好琢磨一下。”


    兩位少年行禮道謝。耶律宏趁著氣氛正熱烈,問道:“大哥,‘山洪’的第一階段有終無始,請問我們何時出兵?”


    “哎,我沒和你們說過?”李雪鱗一臉詫異,“‘山洪’的第一階段作戰從我來到遼東就已經開始了。打今年元月算起來,正好要持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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