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魯不能說是個沒手段的人,這從他平穩接收額爾德木圖暴卒後留下的晃豁壇部就可見一斑。他也不是個沒謀略的人,兩個萬人隊已經整裝待發,不日就能南下。屆時大夏黃河以北勢必千瘡百孔,屯駐燕州的大軍不戰自潰。哪怕撒出去的兩萬人回不來,也相當於用能接受的代價打了場勝仗。


    但他還是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因為過多考慮威望,隻允許阿古拉帶了一萬二千人匆匆北上。而此時李雪鱗手下的壺方新兵已經完成基本訓練,擁有一萬士兵的第一師正等著用敵人的血肉檢驗自己的尖牙利爪。


    “兄弟,辛苦你了!”少將師長拍拍遊騎兵的肩,“去找郝大夫看看,包紮一下。先好好休養,等蘇合人來了少不了要你多砍幾個。”


    一身迷彩服被樹枝劃成破布條,上麵還滿是血跡的遊騎兵在原地蹦躂兩下,一副精神十足的樣子:“師長,你看,我沒事,真的。待會兒換身衣服,我再去咬蘇合軍隊的尾巴。”


    李雪鱗往他腿上輕輕踹了一腳,剛才還活蹦亂跳的漢子痛得眉頭皺了下。


    “去你奶奶的,這也叫沒事!是箭傷吧?不好好醫治,落下殘疾了你哭都來不及!快去找軍醫!記著,隻會蠻幹的人不配當遊騎兵。仗還有得打,多想想怎麽在保存自己的同時完成任務!你個熊兵,滾!”


    遊騎挨了一頓臭罵,敬個禮,高興地走了。一出帳篷,竟然哼起了小曲。


    李雪鱗搖搖頭。這些兵哪兒都好,就是愛鑽牛角尖。他是說過軍人在戰場上一切為了達成任務,但同時也說過,做無謂的犧牲是愚蠢而不是勇敢。前一條比較容易,官兵們都照著做了。但是能滿足後一條的人並不多。鐵塔是一個,張彪是一個,參謀長許福海也是一個,剩下的高級軍官中,也就數二旅旅長黃楊。其他的大多作風凶悍不知變通,喜歡和敵人硬扛,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以前部隊沒那麽多。光靠李雪鱗一個,再加上兩個副手,就能將作戰意圖貫徹到全軍。但現在從遊騎兵的報告中得知一萬二千蘇合大軍北上邀戰,到了要策劃一場戰役的時候,師長這才發現手底下軍官太過勇猛,反而成了部署任務時不得不考慮進去的負麵因素。


    “這個問題往小裏說是二楞子習氣,往大裏說,可以決定我們的官兵是不是合格的軍人。”把閑雜人等趕開,李雪鱗叫上張彪、鐵塔和許福海,歎起了苦經,“參謀部送上來的作戰計劃不錯,但思路有問題。我改了下。如果真能不折不扣照著執行,蘇合人這次就是有來無回。但其中涉及了大量戰術佯動。如果缺個頭腦清醒的軍官,魚沒釣上來,自己這個餌先被吃了。我們家底薄,賠本生意一件都做不起。”


    張彪是個外粗內秀的人,參軍時間長,在很多方麵比李雪鱗更了解普通士兵。此時他搖了搖頭:


    “師長,若是能達到你的要求,打起仗來既勇猛又油滑,善於把握時機,能在達成任務同時最大限度保存自己的力量。這種人放在任何一支軍隊都是響當當的名將。所以有‘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之說。”


    言下之意,就是李雪鱗太理想化。鍛煉士兵不難。三頓肉食加高強度訓練和作戰,兩個月時間足夠讓一名戰士脫胎換骨。但要讓他成為師長所說的合格軍人,要麽那人本身有極高天賦,要麽是有那麽一點天分,又經曆過幾次惡戰,從死人堆裏悟到戰爭的規律。由這樣的軍官和士兵組成的軍隊確實能無敵於天下,問題是這種人在軍隊中也屬鳳毛麟角,十中無一。其中又有不少好兵坯子被選去當了遊騎。


    “我不管這麽多!咱們現在幹的是賭腦袋的營生。人多比人少有勝算,但我們能掌握的兵源已經用到了極限,不在官兵的素質上提升一下,遲早被人滅了。別忘了,我們這邊才一萬,蘇合人光是在遼東就能湊起近十萬人馬。”


    李雪鱗偶爾也會像這樣耍起無賴。並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標準過高,難以完成。隻不過時不時敲敲木魚也很有必要。他是這支軍隊的主將,但不是神仙,部下們免不了有討價還價的時候。把目標定得高一點,最後的效果至少和能預想的**不離十。


    幾個老搭檔很清楚他的想法。鐵塔適時發揮了他這個副師長的作用:


    “此事一時三刻難以解決。師長曾提出各部間經常組織演習,我會去組織。”


    木魚敲完了,李雪鱗點點頭,總結一下便開始說正事:“演習中就讓黃楊扮敵軍,他也不怕得罪人。我另外在軍校裏也加進相關課程,多講些運動戰和迂回包抄的戰例。當然,就像你說的,這是後話。當務之急是那支正在北上的大軍。”


    他走到畫在羊皮上的地圖前,指著一條紅線道:“根據埋伏在蘇合大營外的遊騎報告,來和我們打招呼的還是上次那個萬夫長。許參謀長,你先講一下這家夥的情況。”


    許福海敬了個禮,從一疊裁剪整齊的羊皮上拿起一張:“以下情況得自坎嘉拉少校和壺方部落中的蘇合奴隸,屬於間接情報,請謹慎參考。


    “阿古拉,男,45歲,蘇合晃豁壇部出生。軍齡35年。曾在千夫長的職位上與大夏作戰,屢次獲勝。升任萬夫長後因部落間權力傾軋而被閑置,離開戰利品豐厚的南方戰線,專門負責對弱小部落的減丁和征伐。為人性格古板,不懂變通,但很得軍心。作戰風格較為單一,略顯謹慎——嗯,以蘇合人的標準而言。”


    “很得軍心?”李雪鱗嘿嘿的冷笑聲中帶著血腥氣,“他的家底被我們拚掉這麽多,‘很得軍心’這四個字可以去了。不過我想問的是,這次阿古拉兄弟帶的軍隊中,他的嫡係有多少,被朝魯硬塞進來的督戰隊又有多少。我吩咐過讓遊騎兵進行適度襲擾,從敵人的反應中來判斷。現在可以給我答案了麽?”


    許福海放下阿古拉的個人情報,又拿起一張羊皮,上麵的字跡顯然是剛寫上不久,還有炭粉往下掉。


    “綜合遊騎兵們前後四次試探的結果,阿古拉親信約在五千到六千,其餘部隊反應顯然不夠靈敏,應當是剛歸入他指揮不久。”


    “唔……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李雪鱗眯起眼睛,盯著那條從遼河發端的紅線。


    他很慶幸自己先知先覺地組建了遊騎部隊。若是沒有這些體力過人,受過專門偵察訓練的精銳,阿古拉的動向不可能被摸得如此清楚。在他所處的年代,戰爭中的偵察和反偵察成為主宰戰場的關鍵。來到冷兵器作戰的世界,一些根深蒂固的概念總會無意間在某個地方冒出片葉子。比如遊騎兵,比如他將要進行的這場戰役。


    從烏蘇裏江畔殲滅三千蘇合騎兵開始,李雪鱗就確信敵人會找回這個場子。派齊楚去大夏隻能說是個伏筆。夏軍現在未必敢主動出擊,眼前的戰役指望不上他們配合。但得到了遊騎兵們帶去的信息,李雪鱗相信夏軍至少還沒笨到不會揀現成的便宜。如果朝魯真打算全力解決身後的隱患,多少也得考慮下南方的大軍,十萬人可不是個擺設。


    盡管考慮到夏軍的存在會牽製敵人部分力量,但隻有一萬多人來找碴,情況的樂觀程度還是超過了他的想象。原本李雪鱗已經準備麵對至少三萬蘇合軍。硬碰硬肯定沒戲,最壞的結果是後撤到外興安嶺附近,一路上逐次抵抗和騷擾,拖垮敵人就是勝利。但此後再想收服其他部族就千難萬難。


    來的人少,李雪鱗的膽氣就壯了起來。蘇合人善於騎射,自己的壺方兵也是天生的射手;所謂的第一軍第一師剛成立不久,有待磨合,但蘇合人內部同樣存在嫌隙。比較一下雙方的優勢和劣勢,很容易就能看出倒是第一師這邊更有勝算些——蘇合人的一舉一動基本都在大本營的掌握下。有的放矢隻是初步水平,讓敵人跟著自己的指揮棒跳舞才是真正的戰爭藝術。


    “這場仗,要麽不打,要打就得打得他們魂飛膽喪,打得蘇合人聽到我們的名號都要抖三抖!”少將師長惡狠狠地給戰役目的定了方向。


    “通常來說,對於這種孤軍深入的蠢貨,我們很容易就能用騷擾戰術摧毀他的後勤。可惜蘇合人打仗不需要後方支持。隻要有青草、水源和幹酪粉,他們至少能持續作戰一周。硬碰硬是最壞的情況,這點我們有共識。參謀部提交的計劃是讓小部隊偽裝成主力,真正的主力示弱,使敵人分兵,誘開他們的大部隊。玩田忌賽馬,先恃強淩弱吃掉一部分。但這樣容易打草驚蛇,放跑了大頭。這次不是匆忙的遭遇戰,而是戰役!一場由我們策劃,讓敵人乖乖就戮的戰役!這份計劃有些小家子氣。所以我計劃這樣——”


    李雪鱗拿起一支炭筆,從黑龍江邊開始畫了幾條線:


    “第二旅帶足幹糧,配最好的馬,以營為單位分散活動,始終保持和敵人的接觸,但又不能讓蘇合人粘上。有三點必須注意:第一,一次襲擊出動的部隊規模要小,別真的讓敵人分兵了。第二,襲擊要有突然性,每一次都必須讓所有敵人都動起來。第三,做得囂張點,讓敵人以為第二旅有恃無恐,大部隊就在不遠處照應。然後一路把阿古拉引到這兒。”


    他在地圖上畫了個叉,標出決戰地點。


    張彪湊上來看了看李雪鱗點的位置,吐了吐舌頭:“我說師長,你的胃口也太大了吧!就算你把敵人騷擾成疲兵,他們人數可還是比我們多,這最後還不是硬碰硬?這仗不好打。”


    “張彪,我承認你打的仗比我多,但你也得承認,你看情況還不全麵。疲兵?我的目的可不僅僅是拖垮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想冒一次險——我和師部直屬團就留在預定的決戰地點,堂堂正正等他們上門!拋下這個餌,我就不信蘇合人能忍得住不咬鉤!”


    許福海覺得有些跟不上師長的思路。雖然每一句話他都聽明白了,但這種在劣勢兵力下還要分散行動的計劃和他腦中儲存的常識格格不入。無論如何就是拚不出一張完整的全局圖來。仔細看了看李雪鱗畫出的進軍路線,二旅、直屬團的方向很明確……他突然愣住了,指著其中一條問道:


    “這是第一旅?師長,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打算讓一旅和大部隊分開?!你難道是想讓他們……”


    參謀長被自己的推論嚇壞了,拚命搖著頭。


    “不成!師長!這個險冒得太大了!隻要哪個環節出了閃失,整個師都得搭進去。師長,換個穩妥的法子吧。”


    “穩妥?要有穩妥的法子你倒教教我!情況明擺著,蘇合人盯上我們了,這仗你不打也得打!打輸了不怕,大不了咱們幾十個兄弟從頭再來!但要是給人看出咱們是不敢打,嘿嘿,這遼東雖大,隻怕沒有我等容身之處!壺方人會不會繼續聽命令不好說,一旦離開他們,隨便哪個小部落都會落井下石,割了咱們腦袋去邀功。”


    幾個將領都低下了頭。李雪鱗說得不好聽,卻是實情。要是勢頭正健的第一師露出頹勢,推崇實力的草原民族隻怕會立刻倒向蘇合人。至於說砍了他們腦袋去換賞金,多半不是危言聳聽。


    有時候情況就是這麽無奈,惹火上身也就罷了,偏偏還不能躲,不能逃。真想血戰一場,手裏兵員有限,禁不起消耗,而敵人是地頭蛇,經營多年。要士兵有士兵,要弓馬有弓馬。何況第一師現在的作風比蘇合人還蘇合人,造刀甲用的鐵器、胯下的戰馬,甚至嘴裏的肉幹都是從蘇合那兒搶來的。壺方科技落後,生產力有限,不能長期供應大軍的消耗。這支憑空出生的軍隊要想快速發展,靠掠奪敵人來武裝自己是個最見成效的法子。


    李雪鱗見氣氛陰沉沉的,笑了笑:“這就好比開賭局。誰不想坐莊?可咱沒那本錢。現在有個銀錢墜袋的硬要拉著咱們玩一把,沒說的,幹脆就以小搏大,整死狗娘養的!這把要麽不贏,要贏,就贏得蘇合人連他們婆娘的褲子都當出來!”


    見什麽人唱什麽調是他的拿手好戲。這幾句市井流氓氣十足的話一出口,許福海和張彪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連鐵塔都嘴角向上挑了挑。大家心裏都清楚,真要拉下臉皮求穩也未必沒有辦法。第一師人數和敵人相去不遠,要是大家玩捉迷藏,相互忌憚之下拖個半年都不成問題。手下又有這支軍隊,除了蘇合,在遼東也算是能來去自由。但就像李雪鱗說的,既然別人硬要玩,索性玩把大的!虧了,結果未必比剛入遼東時更差,若是贏了,可真是能賺翻天。


    在座的數人對師長的脾氣都能摸個**不離十。假如有穩當又有賺頭的途徑,這人會舉雙手讚成。但若是碰到進退兩難的時候,他多半會走那條高風險高收益的道路。


    偏生此人運氣好到似有神助,每次都能化險為夷。蘇合人衝營時單騎破陣,當上了軍官;桑樹坡會戰直取敵酋,竟能逃出生天;在遼東燒殺搶掠,隊伍卻日益壯大。前不久一場硬碰硬的遭遇戰眼看討不了好,可關鍵時刻得了整個壺方部落。


    但從李雪鱗精於算計的個性來看,完全歸結為好運也失之偏頗。若這些冒險的結果大多是他預先就設想好了,那這人的謀略實在可怕。


    到底運氣和謀劃在其中如何分成,李雪鱗自己也說不出來。不過這次的戰役他倒是信心十足。他身邊的都是老江湖,這種寫在臉上的輕鬆是不是裝出來的,他們一看就知道。


    “師長,我老張雖說也好賭,比起你可差遠了!”張彪撓撓頭,算是同意了這個安排。但又不放心地追問一句:“你說讓二旅去騷擾不隻是把敵人打掉鋒芒,難道還有別的意圖?”


    李雪鱗拍拍他的肩,笑容竟有幾分惡毒:“張彪,你真是個實誠人,這樣也不錯。但朝魯可汗要拉著我開大小,我憑什麽非得守規矩。不管用什麽手段,總得讓我這邊的籌碼增加幾個對不對?我隻說陪他們玩一把,可沒說不會對阿古拉兄弟出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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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祝大家團團圓圓,新年發財。本書下周首頁專題推薦,請新老讀者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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