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允曆經千辛萬苦過關斬將之後,在和金全道把酒言歡、吟詩作對之後,在他接連通過重重考驗眼見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時,金全道卻依然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將關允澆了一個透心涼!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等於是明確無誤地向關允宣告,關允再有才學,才深得金全道之心,再是最年輕的市委一秘,他也無法跨越世家和平民之間巨大的鴻溝,他也無法改變下品寒門出身的事實!


    人的出身出生時就已經定下,終身無法改變,確實是讓人無奈的事實,尤其是曹丕製定的九品中正製,傳至西晉之後,成為門閥士族把持用人渠道的工具。當時選擇人才標準不以考試為準,而以門閥士族指定的官員為評定人,對人才進行綜合評定,從德才、門第兩方麵評定等級。


    門第和德才並列為兩大標準之一,可見門第也就是出身對一個人評定的品級高低,占據了一半的決定因素。


    實際上,評定一個人的德才並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而評定人全部出身是門閥世家,自然會偏向士族出身的候選人,久而久之,九品中正製逐漸成為門閥世家培養和擴大自己勢力的工具,從魏晉到隋唐的科舉興起,存在了四百年之久。


    也正是在九品中正製期間,是中國門閥和世家最鼎盛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就是當年寒門學子因出身問題,終其一生也無法改變自身悲慘命運的真實寫照,而上品出身的學子,往往還會被評定為上品,從而代代傳承。由此,門閥和世家就確保了統治地位。


    世家在曆史上傳承了足有六七百年之久。


    世家在唐朝末期開始衰落,直到宋朝之後逐漸絕跡,至近代清末民國又有抬頭的趨勢,而到今天,雖然從來沒有在新聞媒體上有隻言片語關於世家和家族的說法,但毫無疑問,經過幾十年的原始資本積累,部分傑出人物在掌握了大量的政治和經濟資源之後,世家開始重新形成。


    具體到社會現實中,在一個好單位中,比如郵政係統,外人很難進去,隻能是家屬、子弟和直係親戚才能成為正式職工,就是世家的雛形,當然,隻是寬泛意義上的世家,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世家。


    實際上,孔縣的李永昌就是一個正在形成中的世家,雖說以他的能力和影響力,稱為世家太高抬了他,但從嚴格意義上講,李永昌在孔縣逐步壯大的過程,就是各地世家逐漸形成的過程。


    再具體到黃梁市的三大宗姓,就更是接近真正意義上的世家的存在,隻是比世家更寬泛更鬆散罷了。如果條件允許,機會來臨,不排除三大宗姓進一步形成世家的可能。


    關允並不排斥世家,任何一個利益集團的形成,都有曆史原因和不可抗拒的社會因素,排斥不能解決問題,隻有麵對才是正途,但現在畢竟不是古代,現在還有高考,還有許多可以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他就是一個由縣長通訊員一步登天步入市委權力核心的典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不再適用於現在的社會規則!


    關允手拿金全道的題字,足足愣了半晌,他確實被打擊得不輕,一瞬間甚至有出離憤怒的感覺,論才學,他可以和擁有幾十年學問的金全道坐而論道,論資曆,他大學畢業僅僅一年就成為史上最年輕的市委一秘,除了出身不如世家子弟之外,人品、相貌和才學,無一不差,憑什麽就被金全道認定下品無士族?


    憑什麽他就不能創立一個超越金家存在的世家?


    難道金家祖上也是傳承了十代八代的世家不成?


    一時激憤之下,關允突然就大笑出聲:“金伯伯好字,鐵畫銀鉤、筆酣墨飽,堪稱書法大家,隻可惜,隻可惜……”


    關允此話一出,一眾皆驚,敢當麵指點金全道書法的不足,以下犯上,又是來金家提親,關允傻了不成?難不成喝多了?


    關允沒傻,也沒喝多,他是有意為之。


    金全道波瀾不驚:“可惜什麽?”神情不變,淡然自若。


    “隻可惜多了世俗之氣,少了飄逸出塵之意,如果少一些知見上的牽絆,多一份灑脫和心胸,才能達到大成之境。”關允點評的不是書法,是金全道的門戶之見。


    金全道哈哈大笑:“二弟,三弟,你們看看關允說得對不對。”


    應該說,金全道被關允當麵指點不足,絲毫不惱,還開懷大笑,確實是有容人之量,但他的容人之量是建立在強大的自信和對別人命運的掌控之下,是度量,未必是雅量。


    金全德和金全經向前一看,頓時臉色一變,對視一眼,交流了一下眼神,才明白關允為何突然一臉悲憤,原來金全道借題字表明了對關允提親的反對立場。


    金一佳和齊昂洋分別向前一看,也是同時臉色大變,金一佳更是瞬間眼中蓄滿了淚水,無比悲憤地直視金全道,憤怒、不甘和委屈一起湧向心頭,忍不住開口質問:“爸爸,為什麽?”


    金全道並不回避金一佳的質問,淡淡地答道:“不為什麽,原則問題,沒有通融的餘地。”


    齊昂洋嘿嘿一笑,聲音中也不無蒼涼之意:“金伯伯好字,好字!字好,可惜內涵不好。就和一個長得好但言談舉止並不大氣一樣,初看之下,書法大開大合,氣象萬千,再結合字麵意思,卻立刻落了下乘,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齊昂洋的話冷嘲熱諷,比關允的話更直接更犀利,金全德雖然也微有遺憾,認為關允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但他畢竟是金家人,不能允許外人指責大哥,不由臉色一沉:“昂洋,話說過了。”


    金全經想說什麽,又忍住了,隻是大有深意地看了關允一眼,直覺告訴他,關允肯定不會善罷幹休!


    金全道反倒揮了揮手,大度地說道:“二弟不用責怪年輕人,年輕人嘛,要有朝氣和挑戰的精神,既然關允和昂洋都認為我的書法美中不足,我倒想看看兩位年輕人的書法,也好借鑒借鑒。”


    齊昂洋一擺手:“我不會,就不獻醜了,關弟,上!”


    關允驀然豪氣衝天——胸中不平意,憤懣氣難消。武將馬上死,文人筆如刀——大手一揮:“筆墨來!”


    金一佳趨步向前,強忍眼中淚水,依偎在關允身邊,挽袖研墨。她比關允矮了少許,離關允過近的緣故,她如同半靠在關允懷中。


    關允昂首而立,目光堅定,神情堅毅,金一佳低首順眼,粉頸如雪,眉眼如玉,二人當前一站,確實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就連金全德和金全經看了,也是微微無奈搖頭,二人對視一眼,心海翻滾。金全道性格剛強,決定的事情輕易不會更改,原以為剛才和關允相談甚歡,大哥已經對關允有了欣賞之意,不想大哥也確實拿得起放得下,一碼歸一碼,絕不因為個人感情而廢棄原則。


    既然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作為今天會麵的總結,熟悉金全道的金全德和金全經都知道,關允來金家提親一事,八成是黃了。也不知關允還有什麽話要寫,就算他書法再好,怕是也再難打動金全道的決定。


    片刻之間,金一佳已經研好了墨,她退後一步好騰出地方讓關允揮毫的時候,和關允錯身的瞬間,她小聲說了一句話:“關允,我永遠隻屬於你一個人,蒼天在上,一生不變!”


    最難消受美人恩,如果當初夏萊有金一佳一半的堅強和勇敢,如果夏萊在畢業之初就給他一個不離不棄的承諾,他在孔縣的日子也會多一絲陽光和快樂,再如果夏萊敢於對夏德長和李玉歡說不,她也不用黯然神傷一個人遠走他鄉!


    但不管是美人夏萊的柔弱無助的逃離,還是美人金一佳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的勇氣,都是讓關允今生今世無法消受的美人恩!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關允一時心中波濤翻滾,將所有對夏萊的遺憾對金一佳的深愛和感懷付諸筆端,下筆猶如神助,文思如天馬行空,穿透了曆史的滄桑和厚重,力透紙背,一揮而就——權貴世襲罔替,平民輪回轉世,王侯古今安在,世家寧有種乎?


    寫完之後,關允哈哈一笑,揚手扔掉毛筆,衝金全道、金全德和金全經深鞠一躬:“感謝盛情款待,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告辭!”


    話一說完,關允揮手而去,毅然決然,不帶走一絲留戀,不留下一分遺憾,灑脫、狂放、不羈,頗有我本楚狂人、風歌笑孔丘的古人之風。


    金全道一時驚呆了,沒想到關允如此瀟灑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他急忙向前一步,拿起關允的題字一看——筆畫如刀筆風如劍字跡飄逸出塵自不用說,字麵之意撲麵而來,如寒風徹骨,如醍醐灌頂,頓時讓他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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