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打電話的地方出來,九叔步伐沒了往日的穩健,頭上湛藍的天空看著美好,卻是那麽的虛無縹緲,一如他往日的暢想。


    看著街上行人,他眼中少了往日的高高在上。


    他在上海灘擁有的一切,都源自巡捕房,他一度自命非凡,認為馮敬堯老朽,認為馬總探長愚蠢,隻有他九叔注定崛起。


    誰知自己卻是如無根浮萍一般,一個浪頭打過來,就將他的體麵打得支離破碎,使他惶惶如喪家之犬。


    沒什麽笑話比這更加令人可笑。


    深吐一口憋在內心躁動的浮氣,重新深呼吸,九叔試圖將心頭惶恐壓下,不過這一次,效果卻是沒想象中那麽好。


    回到車上,九叔朝杜邦家的方向而去,杜邦身為法國人,更是法董,麵對馮敬堯總應該有還擊之力!


    雙手握著方向盤,臉上看不出怒色,隻是平靜的如一汪死水。


    應該有吧?他心中飄著淡淡的疑問。


    路上遇到很多吆喝著賣報的報童,每聽著那些人口中“杜邦怎樣怎樣......”的話,九叔的車速就會略快一分。


    杜邦別墅外很安靜,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吱吱”聲。“砰,”車門打開又被關上,九叔快步朝大門走去。


    “叮鈴叮鈴,”大鐵門門鈴聲響起,傳進別墅,裏內很快出來一人。


    “我是巡捕房的朱潤久,我來找杜邦先生。”九叔看著來人說道。


    從別墅內走出來的正是杜邦的管家比伯,比伯靜靜看著九叔,在這人身上,他看到些許和自家先生一樣的情緒,但相較要顯得更加歇斯底裏,隻是他很好的將其隱藏著。


    比伯輕輕搖了搖頭,道:“先生,杜邦先生不見客,你請回吧。”


    九叔固執地不願放棄,開什麽玩笑,作為救命稻草,這時候豈是你說不見客就能不見客的?他繼續道:“我是杜邦先生的朋友,你進去告訴他一聲,他一定會見我!”


    九叔看著比伯,語氣堅定。兩個人的密謀,可不能讓他一個人扛。


    比伯繼續搖頭,“杜邦先生說了,任何客人他都不見,並且他將要啟程回國,先生你以後也不必再來了。”


    比伯不願再繼續站在這裏,轉身回了別墅,他心知隻要他站在這裏,麵前這個中國人就不會離開。而他還要去幫先生整理這些年收藏的東西,這都是先生即將帶回故鄉的財產,他現在很忙。


    見比伯離開,九叔在後麵放肆大聲叫喊著,副總探長的體麵在他聽到杜邦將要回國後,全都沒有了,他怒聲喊著杜邦的名字,最後轉變成了咒罵,他的救命稻草,就這麽沒了!


    氣急的九叔狠狠踹了一腳大鐵門,正如比伯心裏猜測,他已經歇斯底裏,情緒不受控製。


    回到車上,雙手抱著方向牌將腦袋埋在上麵,沉默一陣又突然抬起頭用手狠砸了幾下。


    他完了!


    短短幾個小時,馮敬堯便摧枯拉朽般將他所有能依靠的東西全都弄沒了,就連杜邦這個法國佬,都被嚇得要跑路回國。


    馮敬堯,算你狠,我九叔小瞧你了!!!


    九叔失魂落魄離開,偌大的上海灘,繁華的上海灘,他竟感覺不到一絲親切。


    白天的時間過得很快,有的人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有的人則又一次度過了平凡無事的一天,對他們而言,今天和昨天唯一的不同,便是空氣好了些,天空藍了些。


    九叔停職調查的事已經傳遍警務大樓,刑事部、政治部很多人都在討論,八卦從伏羲始傳至今,早已深埋國人血脈,絕非現代人所獨有。


    陳樂道和薛良英自然也是知道,對陳樂道而言,這消息隻是驗證了他心中的猜想,沒什麽好驚訝的,對薛良英而言,這消息則是一個不小的瓜。


    想到那份報紙,想到九叔和陳樂道的恩怨,想到陳樂道和馮敬堯的關係,薛良英看陳樂道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


    這小子對這消息毫無驚訝,該不會這些都是他暗中操控的吧?!


    他心中閃過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


    正如陳樂道知道薛良英不平凡,薛良英也很清楚陳樂道不簡單。更別說他還親自見過陳樂道在夜未央歌舞廳時的表現。


    這小子,狠啊!


    薛良英咂吧了下嘴,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露出笑容。


    再厲害又怎樣,再厲害你也是我學生,跟我學日語,那就是學生。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麽一想,薛良英再看陳樂道,頓時覺得順眼起來。


    上午...


    中午...


    下午...


    日落西山,那一抹最後的金黃尤其刺眼。


    晃悠悠不知前路在何方的九叔轉到了夜未央,夜未央門頭上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五顏六色的燈光讓這裏多了絲迷幻。


    看了一陣,突然下車。


    “砰,”車門一摔,九叔朝大門走去。


    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揮手讓服務生將酒拿了上來,這時候沒有比酒更適合他的東西。


    九叔來了!這消息被上酒的服務員通知了彪哥,這裏的服務員都知道九叔不是一般客人。


    阿彪上樓找到丁力,丁力正在他辦公室練著字,這些天下來,他已經會寫一些簡單的字。


    “朱老九來了?他來做什麽?”丁力擱下筆疑惑問道,九叔上報紙的事他們雖然知道,但具體出了啥事還不知曉。


    阿彪搖了搖頭,又道:“他在下麵坐著喝酒,不知道想幹什麽。”


    阿彪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事,才上來找丁力的。


    “力哥,我們要不要把他趕出去,免得他一會兒搞出什麽事來。”


    丁力聞言立馬瞪了他一眼,“說什麽呢,盡出些餿主意!”


    阿彪尷尬一笑,不再發言,幹脆等著丁力給個不是餿主意的主意。


    來回踱步走了兩圈,丁力撓了撓後腦勺,眼睛一亮,想出一個好主意來。


    “走,去找韋經理。”


    動腦子的還是交給老韋好了!


    “趕出去肯定不行,來者皆是客,將客人趕出去,有損夜未央的名聲。”韋正雲手指敲了敲桌麵,眼神中透露著睿智煜疲憊。


    夜未央人人配刀這種事外麵本就有些流言蜚語,要是再把客人趕走,讓那些黑心競爭對手抓住把柄,說不定會落下個店大欺客的名聲。


    韋正雲這總經理當得沒想的那麽愉快,上麵有個隻會當甩手掌櫃的老板,下麵有一群隻會動粗不會動腦子的員工,他感覺最近自己頭發都稀疏了些。


    “讓人盯著他點,進門便是客,隻要他不搗亂,就不用管它,我這就給老板打電話,看老板什麽意思。”


    韋正雲對阿彪說道。


    上次阿昆來這裏鬧事,其中內情他們都知道,麵對九叔這個背後的始作俑者,韋正雲不清楚陳樂道是什麽態度,一時不敢妄自做出決定。


    阿彪得到指示下去,丁力則等著韋正雲給陳樂道大電話,想看看大哥是什麽意思。


    報紙上都登出來了,大哥和朱老九肯定不會跟以前都裝作不知道這事一樣,隻要大哥發話,他丁力現在立馬就下去老九給做了。


    韋正雲將電話打到巡捕房,接電話的卻是薛良英,得到的答案是陳樂道已經離開巡捕房,朝他們夜未央來了。


    “怎麽樣,大哥怎麽說?”丁力問韋正雲。


    “老板現在不在巡捕房,已經朝我們這裏來了,等他來了再告訴他這事。”


    說完韋正雲將丁力給追了出去,丁大頭一天閑的屁股疼,但他韋經理可忙得很。


    因為和方豔雲說好在夜未央碰頭,陳樂道還沒到下班時間就已經翹班了,此刻正開著自己的小汽車朝夜未央而去。


    老九坐在位置上,他沒想著來這裏幹點啥,碰巧到了這裏就進來了而已,滿心愁緒絕望的他,希望能讓酒精刺激一下自己的大腦。


    一杯,兩杯......高濃度的烈酒被他當成白開水一般,一杯一杯灌進口中。酒液滑過喉嚨的火辣爽感,讓他一時忘卻自己的處境。


    自從成為副總探長,他似乎已經好久沒這麽喝過酒。


    方豔雲的車在夜未央外麵停下,旗袍外套著黑色呢子外套的方豔雲推開車門朝夜未央裏麵走去,這裏已經漸漸熱鬧起來。


    得知陳樂道還沒來,方豔雲便在老位置上坐下,朝服務員要了一杯紅酒後,看著舞池中已經跳起舞的眾多身影靜靜等待。


    猶記得剛到上海時,因為沒有任何親人關係可以依托,她根本找不到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若非還有石庫門那個老房子,她甚至得流落街頭。


    麵對燈紅酒綠,處處充滿誘惑的十裏洋場上海灘,她不得不放下自己大學生的驕傲和體麵,尋了一處歌舞廳當舞女,因為細膩柔美的聲音和出色的臉蛋身段,很快從普通舞女中脫穎而出,成了歌舞廳舞女的頭麵。


    有過羞恥,有過委屈,有過後悔,直到最後坦然接受,再然後她被邀請參加一次上海灘眾多名流齊聚的舞會,在舞會中她被馮敬堯看重,接著她就成了上海灘眾多人眼中攀上枝頭變鳳凰的女人,一夜間被說成是什麽上海灘第一交際花,從那以後,方小姐這個稱呼就和馮先生這三個字綁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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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舞池中的鶯歌燕舞,方豔雲漸漸沉入回憶中。


    離她不遠的地方,九叔紅著眼,臉也紅著,桌上擺著兩個空空的酒瓶,他眯著眼,歌舞廳閃爍的燈光讓他不是很舒服。


    離他不遠處,一個白襯衫黑馬甲的服務員時不時看他一眼。


    躺在靠背上,九叔臉上是狼狽的笑容,一直被壓在心底不讓其見人的負麵情緒全部湧上心頭,他想找人發泄一下。他九叔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不就是馮敬堯嗎,區區一個糟老頭子,一個碼頭扛包出身的苦力,他九叔憑什麽怕他!


    酒精的作用體現了出來,它能讓人盡情的發泄心中的負麵情緒,九叔現在,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方,方豔雲?!”


    老九擦了擦眼睛,確定自己沒看花眼。


    “嗬嗬,馮敬堯的女人...”心頭閃過一個大膽的想法,馮敬堯讓他不好過,他也馮敬堯不好過。九叔嗬嗬一笑,心裏邪惡滋生,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朝方豔雲走去。


    “乓,”酒杯與酒杯之間的清脆觸碰聲響起,老九端著酒杯在方豔雲對麵坐下。


    酒杯相碰的清脆鳴音讓方豔雲回了神,看著對麵渾身酒氣的九叔,方豔雲細眉微蹙。


    “朱探長,這裏已經有人了,”方豔雲忍著心間對朱潤九的厭惡,對這個常常陰陽怪氣的光頭,她很不喜歡,那色眯眯的眼神裏存在著赤裸裸的欲望。


    這是最讓她厭惡的東西。


    “嗬嗬,方小姐,你坐在這裏是在等馮敬堯麽?”


    方豔雲皺眉看著他,她敏銳地察覺到一絲絲不對勁,目中帶上了警惕。


    這些年來,上海灘還有幾個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馮敬堯這三個字?哪怕隻是虛情假意,也得稱呼馮先生才行。更別說她現在可是是馮敬堯幹女兒,哪個不長眼的敢說她是馮敬堯的女人?


    她厭惡九叔,但也知道九叔是個心思深沉的人。這明顯是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方豔雲心中思考著,但這兩天她一直為自己的事焦頭爛額,根本沒心思去關心其他事。就連今天白天鬧的沸沸揚揚杜邦醜聞,她都不知曉。


    更不會知曉她今天又上了一次頭條。


    “朱探長,如果你喝醉了,那你應該回去休息,而不是在這裏胡言亂語。”


    方豔雲毫不畏懼地和九叔對視,語氣冷冷地。


    “休息,嗬嗬,那你要跟我一起去休息麽?讓我也見識見識馮敬堯的女人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九叔滿口汙言穢語,眼神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充滿侵略性。


    方豔雲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這已經不是喝醉胡言亂語,而是在找死了。


    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方豔雲都沒興趣去管,也沒興趣知道,她自己的煩惱都一大堆,沒心情跟這個醉鬼在這裏打嘴仗。


    九叔這話傳到馮敬堯耳中,他的下場會是怎樣她根本不用猜。他愛作死,就自己在這裏作死好了。


    方豔雲這些聽得汙言穢語多了,這點事還不足以讓她失態。


    冷冷看著九叔,雖然有心給潑九叔一杯水,讓他醒醒酒。但想到這是陳樂道的舞廳,他這麽做可能會破壞舞廳的生意,又忍了下來,拿上自己的東西起身就要離開。


    隻是她想得還是簡單了些,見天想走,九叔直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人呢?!”


    剛轉眼看了看其他地方,再回頭時,九叔已經消失在座位上。服務員心裏頓時急了,趕緊尋找,這要是出了事,絕對沒他好果子吃。


    很快,服務員在方豔雲那裏瞧到了九叔身影,頓時臉色一變。


    尼瑪,那死光頭是存心給他找麻煩啊!


    服務員瞪著眼,手忙腳亂。


    夜未央上上下下誰不知道老板和方小姐關係很好!


    甚至很多人私下裏都覺得方小姐是老板的女人,尤其是在馮先生收方小姐當幹女兒後,更是這麽認定。


    這特麽是未來的大嫂,未來的老板娘啊!!


    要老命了!!


    服務員什麽都來不及想,三步並做兩步趕緊衝了上去。同時,嘴上叼著煙正從樓上下來準備看看九叔在幹什麽的丁力也瞅見了這一幕。


    見九叔拉著方豔雲糾纏,丁力頓時怒火叢生。方小姐要是在這裏出了事,他怎麽向大哥交代!


    “媽的!”別人怕九叔,怕巡捕,他丁力可不怕!


    不等服務員上手,丁力衝上前一把扯著九叔衣領將他從座位上拉了出來。方豔雲的手這才被放開。


    “九叔,我們夜未央開門做的是正經生意,你這樣,有點不夠意思吧!”丁力語氣生硬至極,臉色異常難看,眼中寒氣都快結成了冰。


    他丁力,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一個隻會拎著把槍滿大街耍威風的巡捕可嚇不了他。


    九叔衣領被扯著,也不掙紮,隻是嗬嗬冷笑,“丁力,你一個賣梨的小癟三也敢跟我這麽說話!就是換了陳樂道,他也得老老實實叫我一聲九叔!”


    九叔嘴裏喘著酒氣,眯眼冷看著丁力。


    他現在似乎忘了他被停職的事,往日的冷酷霸氣又一次跑了回來。開什麽玩笑,我再落魄也是你九叔!


    這裏的動靜已經引來附近其他人的注意,不過丁力這時候管不了這麽多,他抬手就要揮拳,兩眼聚焦在九叔鼻子上。


    老六跟他說過,打臉的時候,打那裏最疼。


    一旁的服務員見狀趕緊拉住了他,說什麽也不讓丁力把拳頭揮下去。


    韋經理交代過,出了什麽事,先忍著。穿著夜未央的衣服,代表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夜未央。


    而且開什麽玩笑,這要鬧出什麽大事,力哥是哥,到時候被老板罵兩句可能就算了,最後不還得是他這個小透明來背鍋麽!


    這是身為小弟該有的覺悟。


    “力哥,力哥,老板來了!”


    服務員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抱著丁力的手不撒開,口中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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