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帶陳翰林來報道,陳樂道比平日來早了許多。這個時間點,老薛都還沒來吧!


    心中這樣想著,他伸手推開辦公室門,這門似乎都輕了幾分。


    今天之後,老薛再不能說自己上班比他晚!


    嘴角輕輕揚起,心情如早起的鳥兒般美妙,大步一邁,同時眼睛朝薛良英辦公桌看去,這一看,卻是一下愣在原地。


    一口“我草”緊緊憋在喉嚨,心情似有變化,鳥兒沒找著早起的蟲子,卻是遇見起大早的老鷹。


    老鷹不隻吃小雞,小鳥它也不挑剔!


    隻見桌後椅子上靜坐著一人,藍色襯衫上套著灰色的馬甲,領帶係在灰色馬甲後,頭發被用頭油梳理得整齊板正,沒有一根立在外張牙舞爪。外觀上讓人挑不出瑕疵。


    他手中拿著報紙津津有味地看讀著,桌上還有一杯冒著氤氳熱氣的咖啡。


    這人赫然是薛良英。


    聽到門開的動靜,薛良英視線從報紙上移開,看見愣在門口的陳樂道,臉上立時浮現一抹驚異。


    這......難道是看報紙看花了眼?


    心裏冒出鬥大個疑問。


    “你怎麽來了?”


    “不對,你怎麽來得這麽早?”


    薛良英棕黑色的瞳孔略帶詫異地看著陳樂道,眼睫毛都在跳動,他已經習慣陳樂道每天十點左右推門走進這裏的節奏。


    左手抬起手表看了看,九點不到。


    “你什麽時候來的?”陳樂道聳塌著眼皮,蹣跚進門,化身霜打的茄子,懶洋洋將門合上,沒回答薛良英,反問道。


    薛良英心頭有些怪異,這話怎麽輪到陳樂道來問自己了?不過不要緊,他放下報紙含笑說道:


    “我哪天不是來得這麽早?倒是你,現在還沒到你“上班”時間吧?”他右手指了指手表,九點不到。


    陳樂道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摘掉禮帽放好,邁步到薛良英桌旁,大腿靠坐在辦公桌上,阿Q般強打起精神,抬起左手,手腕的手表放到薛良英眼前,右手重重點了點:


    “記住這個時間,以後我每天都會按時上班。”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發誓。


    “沒必要對自己這麽惡毒。”薛良英忍俊不禁。


    這段時間下來他已有經驗,每當陳樂道進入這種狀態時,不需要去反駁,時間會成為陳樂道最大的敵人。


    拿起放到桌上的報紙,折到其中一麵,笑著遞給陳樂道:


    “你還沒看今天的報紙吧?上麵有個大新聞,看看,以後你可能就要多出一個姐姐了。”


    他語氣中帶著點調侃的意味。


    陳樂道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知道他這話什麽意思,接過報紙收回目光朝上看去。


    首先看到一個標題:馮敬堯先生喜收義女,方豔雲小姐榮拜幹爹。


    陳樂道眼睛咻一下瞪直,這...什麽東西?什麽玩意?


    薛良英含笑看著他,用下巴示意他看看那篇報道。


    但這報道還需要看嗎?


    陳樂道有點懵,不自覺放下擱在桌上的大腿,拿著報紙帶著解不開的疑惑回到自己座位,細讀起這篇報道。


    馮敬堯怎麽收方豔雲當義女了,他不記得有這一出啊!


    通篇看完,上麵也沒說清楚馮敬堯為什麽收方豔雲當義女,隻是胡七亂八扯了通廢話。


    心不在焉地放下報紙,陳樂道心頭盡是不解,馮老頭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薛良英端著咖啡晃悠到陳樂道辦公桌旁邊,用和陳樂道剛才一樣的姿勢靠坐在辦公桌上,含笑說道: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以後你就要多出個姐姐了。”


    薛良英語氣中帶著戲謔,端起咖啡用微微上揚的嘴角微抿了一口。


    陳樂道放下報紙,衝他翻了個白眼,幹姐姐怎麽了,多個幹姐姐她不香嗎!


    想不通馮敬堯這是要幹什麽,難道是要像古代皇室和親一般,皇帝沒合適的女兒或者不想嫁自己的女兒,就再封一個公主郡主出來,拿去和親?


    馮敬堯的人品能幹出這事來隻怕也不用懷疑,陳樂道暫時壓下這事,打算回頭問一問方豔雲怎麽回事。


    樓上的人驚愕,樓下的人憤怒。


    巡捕房副總巡捕辦公室外麵,滾滾烏雲籠罩在巡捕們頭頂,氣氛猶如冬日寒山老林般幽冷寂靜,連著整個巡捕房似乎都陷入了怪異的氛圍。


    所有人都知道千萬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引起屋內之人的注意,否則定不會有好果子吃,而且吃不完還得兜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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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老實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東西要拈著手指輕拿輕放,走路都仿佛要墊著腳尖才行。


    空氣中飄滿了壓抑。


    老九坐在自己位置上,手肘撐著椅子扶手,手掌摩挲著象征著實力的頭頂,手皮上的老繭和頭皮親密接觸,粗糙的觸感能給他絮亂的思維帶來些許冷靜。


    金大中的死不一定是馮敬堯做的,即使是,也不一定是發現他的計劃。


    金大中進監獄就是因為得罪了馮敬堯,或許馮敬堯隻是因此殺了他!


    九叔不斷寬慰著自己,想盡辦法讓自己冷靜。但腦袋裏的想法們對此不以為然。


    各種各樣的猜測在腦袋裏紛遝冒出,擁擠著,撕扯著,爭先恐後,打架般想要擠進他的心裏,讓他相信自己。


    隻要在這上海灘混,就不可能沒幾個得罪過的人,他和金大中得罪過的人都不少。殺金大中的不一定就是馮敬堯,說不定另有其人。


    九叔不願意相信那個讓人膽寒的可能,隻能竭力寬慰自己。


    “不行,不管是誰殺了金大中嫁禍給我,都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必須盡快動手!”


    九叔眼睛眯起,眉毛下垂,手掌離開頭頂,身體坐正了些。


    “可惜阿昆在醫院動彈不了,若是他能召集金大中手下那些人,就不用我親自冒險了。“心中冒出一個想法又被否決。


    現在讓阿昆帶人綁架馮敬堯女兒是最好的選項,一旦敗露,大可全推到阿昆身上。


    為金大中報仇,將會是阿昆最好的動手理由,即使馮敬堯也不可能不相信,可惜天不遂人願。


    九叔心中歎息一聲,終究還是得走他最不想走的那條路。


    心中升起淡淡的悔意,但轉瞬即逝,心誌再次堅定下來。


    現在這種時候,絕對不能瞻前顧後。他心中警醒自己。


    “養他們這麽久,是時候將他們派上用場了!”九叔心中閃過幾個人的模樣。


    “阿飛,進來!!”九叔衝門外高聲喊道。


    門被推開一條小縫,阿飛帶著些許緊張情緒從門縫裏小心翼翼擠了進來。


    “九叔?”


    九叔招手,讓他靠近一些。


    阿飛立即到九叔身旁,九叔低聲道:“你去私庫裏取幾把槍,交給橫三那幾個手下,告訴他們,為橫三報仇的時候到了。


    讓他們去給我把馮敬堯的女兒綁了......”


    九叔細細交代著,橫三那幾個手下都是對橫三忠心耿耿之人,橫三失蹤後一心為其報仇,被他以還不是時候的理由暫時收了下來。


    阿昆那裏指望不了,隻能動這些人了。


    阿飛帶著九叔命令離開,九叔在辦公室思來想去,始終坐臥不安,幹脆帶著槍走出警務大樓,驅車前往公董局。


    事情太突然,打破了他原本的計劃,既然決定提前動手,那有必要去通知杜邦一聲。一旦馮程程被綁,到時候牽一發而動全身,杜邦那裏絕對不能掉鏈子。但他對杜邦那個色胚不是很有信心。


    ......


    當夜,九叔白天在吉爾.勒布雷辦公室裏的談話,以及在杜邦辦公室他和杜邦兩人的密謀,被完完整整地整理成文字,出現在馮敬堯書桌上。


    晚飯過後,馮敬堯和祥叔到了書房,在兩人等待中,一輛汽車開進馮公館。車上下來的人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馮敬堯書房,將一份整理打包好的文件呈遞給祥叔。


    文件被祥叔拆開放到馮敬堯麵前,足足幾頁紙,上麵寫滿了朱潤久和杜邦最近兩天做過的所有事情。


    祥叔給馮敬堯遞上眼鏡,打開台燈,雙手垂在身側立於一旁,安靜地等著馮敬堯看完所有紙張上的文字。


    直到最後一張看完,馮敬堯輕飄飄將其扔在桌上,取下眼境放在桌麵,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揉著發幹發酸的鼻梁眼角處。


    濃厚的烏雲遮蓋了月亮,堆積在城市上空,隱隱有黑雲壓頂之勢,窗外北風呼嘯的嘶嘶聲透過玻璃傳進書房,憑空讓人皮膚生出幾分冷意。馮敬堯揉著眼角久久不說話,書房內靜謐的氛圍愈發深沉。


    “老爺?”


    祥叔的聲音在馮敬堯身側響起。


    “阿祥啊,你說為什麽總是有人跟我作對,為什麽他們總是記不住教訓呢?”


    祥叔沉默著,雖然沒看那些紙麵上寫的東西,但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猜測。


    今夜,或許又要忙活了。


    “金大中一死,什麽牛鬼蛇神都蹦躂出來了。陳樂道消息是真的,杜邦跟老九密謀綁架程程來威脅我。”


    馮敬堯聲音平淡,聽不出什麽憤怒,就像是但簡單的敘述吃飯喝水一樣的事一般。


    “嗬嗬,我跟他好好做生意他不肯,非要跟老九串聯在一起,實在想不清楚他那洋腦子怎麽長的。”馮敬堯嗬嗬笑著搖了搖頭,燈光下他的瞳孔顯得幽暗深邃。


    祥叔站在一旁靜靜聽著,老爺隻是在獨自感慨罷了,他不需要接言,隻要安靜地站在這裏等著老爺接下來的吩咐便好。


    馮敬堯沒讓祥叔等太久。


    “既然事情確定了,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把對老九的那些調查全都交給老馬,畢竟是個巡捕,就讓老馬這個總巡捕處理吧。”


    馮敬堯語氣淡淡,祥叔靜靜聽著,心中一字不差地記下。


    “杜邦.....”他沉吟著,“就按照之前說的,把東西交給上海灘所有的報社,讓他們明天給我刊登出來,頭版頭條吧。”


    他其實不用強調,馮先生要登報的東西,試問誰又敢讓她不是頭版頭條呢?


    但幾人想動他的女兒,他憤怒了,以至於忘了這點。


    說完這個,馮敬堯端起桌上茶杯,拈起杯蓋撥動了幾下,喝一口茶水潤了潤喉才繼續道:


    “安排幾個人,去把橫三手下那幾個漏網之魚全都處理了,就扔到黃浦江裏去吧。”


    說到這裏,馮敬堯又想起了一個原本跟他沒什麽牽扯的人,剛才那幾頁紙上提到了那人。


    稍微琢磨了下利弊,對祥叔道:


    “警務處那個副總監,吉爾.....吉爾.勒布雷,”他對這很不中華的名字有些別扭。


    “收集收集他的消息,他跟警務總監費奧裏關係不怎麽樣,跟陳樂道那個朋友薩爾禮關係也不怎麽樣。這樣的同僚關係,想必他待在那位置上也不開心,幫他挪挪窩。”


    祥叔記下馮敬堯的所有安排,靜立一會兒見馮敬堯不再說話,才道:


    “老爺,我下去安排了。”


    馮敬堯閉著眼點了點頭,身體後仰,兩手搭在椅子兩側扶手上,手指輕敲著。


    祥叔推門出去,輕輕拉上門,書房內隻剩下馮敬堯。


    門外走廊上隔幾米便站有一人,所有人都很安靜,除去祥叔輕微的腳步聲外,再無其他聲音。


    腳步聲漸漸遠去,走廊上安靜下來,一如書房內的靜謐。


    馮敬堯腦袋枕在椅背上,微微仰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眸緊閉,隻有他那時而微顫一下的眉毛,顯示出他的內心並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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