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誠除了禱告上天保佑泰州不失守外,別無他法。1365年陰曆閏十月二十六日,泰州失守。徐達兵團乘戰勝餘威,直逼興化、高郵。張士誠大為惱火,發動反攻。他把一支主力兵團投到朱元璋控製區內,進攻目標是宜興(今江蘇宜興)、安吉(今浙江安吉)、江陰(今江蘇江陰)。


    朱元璋想不到張士誠還有進取精神,慌忙命正在高郵城下攻擊的徐達兵團後撤長江,支援宜興。徐達兵團趕到宜興城下時,張士誠兵團還未發動攻擊,兩支兵團就在宜興城下展開野戰。無數次朱張兵團的戰役都證明,張士誠兵團不是朱元璋兵團的對手。所以,這支攻城部隊連宜興城城門都未摸到,就被徐達兵團全殲。宜興之圍一解,徐達兵團迅速掉頭再北渡長江,挺進高郵城下,全麵攻擊開始。


    張士誠兩次“圍魏救趙”的失敗,不能證明他智慧的枯竭,隻能證明他兵團的朽木不可雕。他隻好再派一支救援部隊去解救高郵城,可這支部隊在太倉(今江蘇太倉)停了下來,戰戰兢兢,麵無人色。張士誠多次催促,這支部隊多次不動,最後,由於恐怖氣氛的不斷降壓,這支部隊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張士誠在垂頭喪氣中過了一個毫無生氣的春節。1366年正月,他提起精神,三次使用“圍魏救趙”之計,水陸並進。海軍進駐君山,步兵團和騎兵團出馱沙,攻擊目標:江陰。


    朱元璋難以置信,張士誠這時候還有心情攻江陰。劉伯溫卻說,他現在隻有這一招,希望東方不亮西方亮。朱元璋對張士誠這次進攻很是謹慎,決定親自率軍馳援江陰。張士誠聞聽朱元璋親自來了,忽然魂不附體起來,水陸兩軍掉頭就跑。朱元璋下令艦隊追擊,張士誠的海軍逃跑起來的速度都相當慢,很快被朱元璋艦隊追上。張士誠再不戰就太說不過去了。他後隊變前隊,倉促展開隊形,迎戰如泰山壓頂般的朱元璋艦隊。


    事實又重新證明了一點,張士誠的陸軍不如朱元璋,海軍更是如此。一個時辰後,這場海戰無懸念地結束,張士誠扔下幾百艘戰艦的軀殼狼狽而逃。


    1366年陰曆二月,明玉珍在重慶睜著大眼去世時,徐達兵團攻陷高郵城。多年以前,高郵城是張士誠的一塊招牌,他在這座城下創造了擊潰元政府軍最後一支主力的傳奇。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張士誠締造的那個傳奇銷聲匿跡,再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驚喜的消息。現在,張士誠內心深處最得意的高郵城永遠地離他而去了。據說,當得知高郵城失守後,他呆若木雞,許久才歎道:“想不到它也丟了。”


    使他想不到的事還有很多。高郵城一下,徐達兵團於1366年陰曆四月進抵淮安(今江蘇淮安)城下,張士誠政府在淮安的守將立即投降。淮安的喪失使張士誠在淮東的大門敞開。徐達兵團如暴風一樣,一連串攻陷興化、通州(今江蘇南通)、濠州、徐州等地。張士誠的北境被擊碎,他隻能局促於長江以南。


    自此,劉伯溫製定的滅張戰略第一階段勝利完成,曆時半年。張士誠在蘇州城的宮殿裏不停地踱步,他的身心受到嚴重的創傷,需要恢複很久。


    朱元璋可不想讓他複原,哪怕是心靈上的創傷都不許。就在滅張戰爭的第一階段圓滿結束後,朱元璋回老家看了老爹老媽的墳墓,隻一個月時間,他就匆匆地回到應天,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傳檄聲討張士誠。


    傳檄,其實是公布檄文。檄文是合法政府用於征召、曉諭的公告或不合法政府聲討、揭發敵人罪行的文書。


    中國人在傳檄上有著精深的造詣。不過,中國人裏寫出優秀檄文的都是不合法政府人員。


    比如商湯聲討夏桀的《湯誓》,周武王聲討商紂的《牧誓》,都是不合法政府聲討合法政府的檄文。唐朝武則天時期,徐敬業造反,駱賓王寫了篇《討武曌檄》,把武則天看得直愣。可徐敬業是造反派,武則天才是合法政府的代言人。也就是說,中國曆史上大部分檄文,都是不合法政府擺出一種不要臉的高昂姿態來聲討合法政府的。或者可以這樣說,檄文就是為了師出有名。書寫檄文的人不管是否能打敗敵人,都想先過過嘴癮再說。


    由於檄文是聲討性質的文章,所以,裏麵隻有兩種話,一種是好話,這是要扣在自己頭上的;一種是壞話,這是要扣到對手頭上去的。檄文的行文方式是典型的兩分法:我什麽都好,對手就沒有一點好的;我高尚如聖人,對手則是徹頭徹尾的小人。


    這叫不厚道的造勢,朱元璋肯定有這種造勢,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極不厚道的暗黑人物。


    在聲討張士誠的檄文中,朱元璋斷定張士誠有八宗罪。


    第一宗:張士誠你當初販賣私鹽,後來最先造反,四處殺人,還有根據地,大罪第一(為民則私販鹽貨,行劫於江湖,兵興則首聚凶徒,負固於海島,其罪一也)。


    第二宗:後來發現根據地危如累卵,就假裝投降元政府,可不久就殺了元政府官員,大罪第二(又恐海隅一區,難抗天下全勢,詐降於元,坑其參政趙璉,囚其待製孫撝,其罪二也)。


    第三宗:再後來又占了浙西,擅自稱王,大罪第三(厥後掩襲浙西,兵不滿萬數,地不足千裏,僭號改元,其罪三也)。


    第四宗:冒犯我的疆域,被我打敗,又投降元政府,大罪第四(初寇我邊,一戰而生擒其親弟,再犯浙省,揚矛直搗於近郊,首尾畏縮,又詐降於元,其罪四也)。


    第五宗:占了那麽富裕的江浙地區,卻不向政府交稅,大罪第五(占據江浙,錢糧十年不貢,其罪五也)。


    第六宗:對元政府陽奉陰違,謀害元政府官員,大罪第六(陽受元朝之詔,陰行假王之令,挾製達丞相,謀害楊左相,其罪六也)。


    第七宗:知道元王朝已沒落,就把元政府在江浙的行政人員一窩端,大罪第七(知元綱已墜,公然害其江浙丞相達識帖睦邇、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兒,其罪七也)。


    第八宗:誘我的大將投靠你,又掠奪我的百姓,大罪第八(誘我叛將,劫我邊民,其罪八也)。


    張士誠聽聞這八條罪狀,跳了起來,失聲叫道:“朱禿子神經錯亂啦。”


    朱禿子沒有神經錯亂,這八條罪狀看上去是無稽之談,其實,它們有很深的淵源。而這淵源,如果張士誠能繞過現象的漩渦,就會發現這篇檄文的本質所在。這一本質正是劉伯溫幾年來對朱元璋的教誨,才使他迷途知返、恍然大悟的。


    檄文聲討的到底是誰


    朱元璋對舊社會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恨。多年以後,他淚水在眼裏打轉地回憶說:“在萬惡的舊社會,州縣官吏對百姓如對待牲畜,貪財好色,飲酒廢事,從不認為民間有疾苦。我當時憤怒得發狂。”


    劉伯溫在1360年初見朱元璋時,無法理解朱元璋渾身散發出來的對元王朝的刻骨仇恨,這是因為他對年輕時的朱元璋不了解。朱元璋沒有知識、沒有背景,處在社會最底層,受了太多的苦。就是後來拿著飯碗以和尚的身份要飯,也是過了今日沒明天。用民間的說法,朱元璋的人生就是“強活”——奮力勉強地活著。


    劉伯溫即使知道朱元璋那段淒慘歲月,由於二人的經曆不同,他也無法理解朱元璋的仇恨。劉伯溫不想改變朱元璋對元王朝的看法,因為他本身就義無反顧地拋棄了元王朝,他對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教誨很有心得。他隻是希望朱元璋在反元的時候,拋掉朱元璋頭上頂著的紅巾軍的帽子。其實拋掉的不是紅巾軍這頂帽子,而是這頂帽子的白蓮教的質料。


    他在給朱元璋的《時務十八策》中就特意用文字透露了這一信息。他說朱元璋赤手空拳創建了應天政府,而絲毫未提朱元璋是紅巾軍的一員將領。


    1362年陰曆六月,察罕帖木兒在他最後的寶貴時光裏向朱元璋投去溫柔的一笑,這位元王朝的“齊桓公”對朱元璋說:“我已經奏報朝廷,給你個丞相的職務。”朱元璋對這察罕帖木兒的溫柔一笑,心神不寧。當時劉伯溫正在老家守喪。他給劉伯溫寫信征求意見。劉伯溫對他說:“察罕帖木兒現在是元王朝的頂梁柱,我們不能得罪他,但我們也不能像張士誠那樣投降元政府,這和我們的初衷相違背。隻有一個計策,那就是不理他,既不說投降也不說不降。”


    劉伯溫的這一想法,是他把朱元璋和張士誠作比較得出來的。當時張士誠投降元政府,在法理上名正言順。很多知識分子為什麽喜歡到張士誠那裏,這是一個主要原因。跟著張士誠,風險成本小,而跟著不合法的朱元璋,風險大。


    朱元璋是否想過被元王朝招安,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證明。但就在本月,察罕帖木兒被田豐謀殺,朱元璋得知這個消息後,茫然了很久,最後歎息說:“天下無人也。”


    後來吹捧朱元璋的人說,朱元璋當時不理察罕帖木兒,是因為對將來的成功已成竹在胸。這簡直是胡扯,朱元璋當時西邊有巨無霸陳友諒,東邊有張士誠,還有他至少在七年時間裏都難以企及的元大都,他怎麽就會對成功成竹在胸?


    他所以沒有接受元政府的招安,是因為察罕帖木兒死得早,如果再給察罕帖木兒幾年時間,朱元璋後來的路肯定會不同。


    1362年年末,元政府派了一批使者先到方國珍處,然後送信給朱元璋,要招安他。朱元璋和劉伯溫商議許久,劉伯溫認為,繼續不理。因為在劉伯溫看來,失去了察罕帖木兒的元政府,已經沒有了招安的資格。朱元璋比劉伯溫走得更遠,他不但這樣認為,而且還把元政府的使者叫到應天,殺掉了其中幾名。


    但幾天後,朱元璋對自己的魯莽馬上反悔,他派人送還了活下來的使者,還送了許多戰馬給元政府。元政府無法作深一層次的追究,此事隻好不了了之。


    1363年陰曆二月,張士誠攻安豐城,朱元璋深思熟慮了一個月後,親自出兵解救安豐。劉伯溫當時讓他放棄這次機會,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就是要把朱元璋從小明王的紅巾軍旗下解放出來。


    劉伯溫多年來對朱元璋的教誨,使朱元璋逐漸理解了這樣一個道理:不能和白蓮教有瓜葛,自己就是將來的天下之主。


    如果我們了解了這些,就能明白朱元璋在討張士誠檄文中除了張士誠罪狀之外的那些話。他說:“我參軍之前,是有很深考慮的。首先考慮的是紅巾軍,但他們全是些妖言惑眾、裝神弄鬼之徒,後來又考慮參加政府軍,可他們以殺害百姓為己任。所以我艱苦奮鬥,今天,我擁有了南中國廣大地盤,這是祖宗的顯靈和上天的指令。”他又說,紅巾軍革命以來,做過的事主要有三件:殺人、放火、凶謀,殺戮天下的知識分子。所以呢,紅巾軍就是個賊窩,就是十惡不赦的團夥。而他自己則是商湯和周武,可以吊民伐罪。他討伐的人全是壞人,比如張士誠。張士誠這人雖然和紅巾軍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因為朱元璋要討伐他,所以他就成了下流胚。


    接著,朱元璋又說,自己可以替蒙元政府“立功”,大家聯合起來平定那群亂臣賊子。這群亂臣賊子好多,張士誠是,王保保是,李思齊是,張良弼是,甚至躺在墳墓裏的明玉珍也是,就是他的頂頭上司小明王也逃不掉亂臣賊子的頭銜。


    朱元璋現在搖身一變,成了中國最偉大的人物。他清清白白,既不是邪教,也不是亂臣賊子,他是堯舜級別的人物,要比湯武還要崇高。


    他站在應天城的最高處,那張醜陋的嘴臉迎風招展,嘴裏吐出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的詞句,使人聽一句就渾身起雞皮疙瘩,看他一眼,骨頭就咯咯作響。


    他說他是當時世界上最崇高的人物,還可以理解。但討張士誠的“八宗罪”實在讓人莫名其妙,就連張士誠在反複看了幾遍後,也看出問題來了。張士誠對他的將軍們說:“把第一條、第四條、第八條去掉就是我討朱元璋檄文啊。”


    其實,這八條罪狀,是朱元璋政府搜索枯腸、抓耳撓腮湊出來的。


    從張士誠的角度來反駁這八條罪狀,就很是好看。


    第一條罪狀:當初販賣私鹽,後來最先造反,四處殺人,還有根據地。


    張士誠反駁說:“我是販賣私鹽,可我販賣私鹽的錢都救濟貧苦百姓了。你朱禿子倒想販賣私鹽,可沒有這頭腦啊。你說我最先造反,你腦子進水了嗎?最先造反的是主子劉福通和小明王。我有根據地,你就沒有嗎,你的應天城是茅坑嗎?”


    第二條罪狀:後來你張士誠發現根據地危如累卵,就假裝投降元政府,可不久就殺了元政府官員。


    張士誠反駁說:“我假裝投降元政府,你就沒有想過投降元政府?我殺了元政府的官員,你他媽的還殺過人家元政府的使者呢,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相比之下,哪個罪孽更重,道德更敗壞?”


    張士誠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讓他怒火升騰。這件事是這樣的,當初元政府主力軍圍攻高郵城,朱元璋這孫子居然送給圍城的元軍牛肉和美酒,說是犒軍。幸好,張士誠氣量大,他收拾了憤怒的情緒,繼續反駁第三條。


    第三條:再後來,你張士誠又占了浙西,擅自稱王。


    張士誠反駁道:“我攻浙西,可沒像你那麽不要臉。你朱禿子當時每攻一城時,都給你的士兵打雞血,說什麽‘前有某某城,子女玉帛,無所不有。若破此地,從其所取’。我擅自改元稱王,那還是我的獨創,你一直使用不合法政府韓宋帝國的龍鳳年號,你說到底誰罪大?”


    第四條:冒犯我的疆域,被我打敗,又投降元政府。


    張士誠反駁道:“是我冒犯你的疆域,還是你來拱我啊。這是狗咬狗的事,你居然把這當成是我的罪過,真是豈有此理。”


    第五條:占了那麽富裕的江浙地區,卻不向政府交稅。


    張士誠憤怒地反駁道:“你朱禿子狗戴帽子裝人啊,你擁有‘江左及淮右數郡’,你給過元政府一粒糧食沒有?我這幾年每年都給元政府運送十萬石糧食,收據還在我手裏,你居然說我十年不納貢?噢,我想起來了,你納貢過,就是當初我在高郵城裏被元軍圍得生不如死時,你給人家送過牛肉和美酒。”


    第六條:對元政府陽奉陰違,謀害元政府官員。


    張士誠冷笑著反駁道:“我對元政府陽奉陰違,人家元政府還沒有說什麽,你朱禿子算老幾啊,輪得到你張嘴咬我?”


    第七條:知道元王朝已沒落,就把元政府在江浙的行政人員一窩端,殺了江浙行省丞相達識帖睦邇、禦史大夫普化帖木兒。


    張士誠反駁道:“達識帖睦邇和普化帖木兒是自殺,怎麽就成了我殺的。你也殺了不少元政府的高級官員,又怎麽說?”


    第八條:誘我的大將投靠你,又掠奪我的百姓。


    張士誠呸地吐了一口,反駁道:“好意思說我誘你的大將,我是曾誘過你的侄子朱文正,可你怎麽不想想,你的侄子都想背叛你,你做人太失敗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派到我王國裏的間諜比我的百姓還多,這到底是誰誘誰?”


    張士誠反駁完“朱八條”後,心情大為舒暢。可他轉念一想,朱元璋智力商數怎麽低到如此程度,把聲討我的檄文幾乎寫成了聲討他自己的?他手下的劉伯溫是頂級秘書,怎麽會有這樣愚蠢的檄文從朱元璋眼皮子底下散出?


    這也是我們疑惑的問題,如果是劉伯溫寫這篇檄文,即使不經大腦也不會寫成這樣。這其中,必有原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王師:劉伯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度陰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度陰山並收藏帝王師:劉伯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