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


    那天聖約翰先生離開時天正開始飛飛揚揚地飄起了雪來,而且下了一個整夜。在第二天,大雪又緊隨著那凜冽的寒風飄然而下。黃昏時已是厚厚地堆積了一山穀雪,道路是根本無法通行的了。我關好窗戶,用一塊氈子擋在了門上以阻止雪從門縫裏鑽來,添加了些柴火,坐在爐邊呆呆地聽了近一個小時的門外暴風雪的呼嘯,然後點著蠟燭,翻開《瑪米昂》開始看了起來。夕陽照在洛漢堡的陡壁上,美麗的特威德又深又廣,還照在孤寂的契維奧特群山,雄偉的塔樓和要塞,四周的側牆綿延不絕,都在落日餘輝中金光閃閃。於是我不久就完全沉浸那美妙的詩句中,早已不記得外邊的狂風暴雪。我突然似乎聽到一陣敲門聲,肯定是暴風雨推動著屋門吧。可是,竟是聖約翰?裏弗斯撥開門栓,身後是是凜冽的北風以及雪吼的黑暗,他走進屋來。他那裹在他魁梧的身材上的披風已使他看來像一個雪人,哦不,像一個冰川。我是怎麽也想不到在這樣的夜晚會有人穿過那大雪禁錮的山穀過來作客,我著實嚇了一大跳。


    “出事了嗎?”我緊張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沒有。你可真是大驚小怪啊!”他邊脫下披風邊說道,並把披風掛在了門上,又不緊不慢地把擋門的氈子踢了回去,他跺著腳,想去掉些鞋上的雪。“我恐怕要使你的地板變髒了,”他說,“不過隻這一次,我想你是會原諒我的。”他走到火爐跟前,”“唉,我走到這兒來真不容易。”他烤烤火以暖和手指,又說道:“我在一塊地方陷進了已齊腰的雪堆裏,幸運的是這時的雪都還很鬆。”“那你來幹什麽呢?”我實在憋不住了。“對客人來說這可不是個友好的問題啊。不過呢,即然你已開口問了,我也就遵命答話:隻是想過來聊聊天。我在不會開口的書堆中和空蕩的屋子裏實在悶得慌。而且還有就是,自從昨天到你這兒後,我就被一件事煩惱著,我實是想知道那事的結局,如同一個聽了半截的故事急於研究結尾的人一樣。”


    他於是在一個凳子上坐了下來。我想到了他昨天那蹊蹺的舉動,我還真想他是不是中了什麽魔了。不過呢,即使真是發瘋了,也定是發得過於理智的瘋。他正撩開他前額被雪沾住的頭發,火正旺旺地照著他那過於蒼白的額頭和兩頰,我突然想到;我真地沒見到過有哪張漂亮的臉比此時的他更像是石雕了,大理石雕。我深感難過在他額上和他頰上尋見了那由於過度思想和憂鬱而刻上的深深的皺紋。我一聲不吭地坐著,我指望他會接下去說出我不明白的事情來。可他這陣子卻深深陷入了沉思,雙手捧著下巴,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我有些驚訝地發現他的手也是如此蒼白憔悴。心裏竟湧出或許是多餘的同情,我竟開口說道:“要是黛安娜或者瑪麗在身邊就好了,你這樣孤獨的一個人,太糟了,可你卻又不會愛護自己的身子。”“這是哪兒的事,若有必要的話我是會關心自己身體的,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他說得那樣的隨便,心不在焉,滿不在乎。我想我的關心對他來說實在是多餘的了,於是我不再作聲。他仍然夢幻般地凝視著那跳躍的爐火,手指輕輕地觸摸嘴唇。我想我應該立即說點兒什麽,於是問他那背後的門縫裏是不是透進了冷風來。“沒有的事。”他好不耐煩地簡單地回答道。


    “那好吧,”我心裏有些氣憤地想到,“既然你不想搭理我,那你就這樣好了。我現在看我的書去,你就一個人呆著吧。”我剪掉了那燭花就低頭看起《瑪米昴》來。可是我馬上就被他的稍微舉動吸引了注意力。他掏出了個摩洛哥皮的皮夾。取出一封信獨自看了一遍,又折回放了回去,又開始了沉思。我想我是沒法看書的,身邊坐著這樣的一個無法理喻的人。我實在按捺不住,也不甘心就做個啞巴,雖然他一而再地阻止我說話,但我還要開口。“近來有沒有黛安娜和瑪麗的消息?”“上個星期我給你看過的那封信之後就沒有過。”“你自己的計劃有沒有進展?譬如會不會更早些離開英國?”“恐怕不大可能,我的運氣可從來不曾這樣好過。”我再次受挫,看來我隻能說到我的學校工作和我的學生們了。“瑪麗今天又來上課了,她母親的病好多了。另外,下周有四個鑄鐵廠大院裏的女孩要來學校,如果不是下雪,今天她們就到了。”


    “真的?”“由奧立佛先生負擔兩個學生的學費。”“哦,是嗎?”“他計劃在聖誕節在全校辦個同樂會。”“這我知道。”“是你提議的麽?”“不。”“那會是誰呢?”“我猜大概是她的女兒。”“這倒符合她的慈善心腸,她真是好極了。”“是的。”談話又中止了。這時時鍾響了,敲了八下,這似乎提醒了他。他向我轉過身來,坐得直直的,一本正經的。“過來靠火近些,丟開你的書吧。”他說道。我雖然感覺怪怪的,但反正就一直是怪怪的,於是我順從地聽他的。


    “在半小時以前,”由他繼續說,“我曾說過我想聽到一個故事的結局,但是後來卻發現我來講述,你隻作聽眾效果會更好些。在講述之前,我想我該給你警告,你肯定會覺得這故事俗氣,不過舊瓶裝新酒,還是有些新奇的。至於別的呢,你隻管聽好了。反正也不會很長。“故事發生在二十年前,有個窮牧師,現在不用去管他姓誰名誰,同一個富翁的女兒相愛了。那姑娘衝破親友等層層阻礙,同他結婚了,婚後她娘家徹底不認她了,可不到兩年,這對夫婦就都死去了,都埋葬在xx郡的一個繁榮的大工業城市的一座陰森的大教堂周邊的一片墳場的一塊石板底下,我曾親眼見過他們的墓。


    但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剛生下來就給送進了慈善機構,在那裏她受盡了冷漠和非人的待遇,這種冷酷冰涼絕不亞於我今晚在雪堆裏的感受。於是慈善機構把這無親無故的小家夥送給了她母親的哥哥家中,對,是她的舅母負責撫養她,那舅母,我想我可要提名道姓了,就是蓋茨裏德府的裏德太太。你受驚了?是聽到什麽異常響動麽?我想有可能是那隻老鼠正爬過隔壁教室房屋上的棟子時的聲音,在你來這住之前,這還隻是一個穀倉呢,穀倉是有許多老鼠出沒的。言歸正傳吧,那裏德太太收養了這個女孩十年,是否幸福就不得而知了,後來就送進了一個你知道並且長期呆在那的洛伍德學校。她在那成績優秀,由一個學生成了一個教師,經曆幾乎與你的一樣,後來她謀到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同你的又一致了。她教的那個孩子是羅切斯特先生收養的。”


    “羅切斯特先生!”我重複道。“我可以理解此時的你的心情,”他說,“不過,我的故事就要講完了,你還是耐著性子聽完吧。羅切斯特先生是什麽人,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們竟相愛了,可他在教堂裏宣稱要娶這年輕的姑娘為妻時,正要在聖壇上起誓卻發現了他還有個瘋著的妻子。此後發生了些什麽,也隻有當事人知道,隻是,那女教師出走了,第二天早晨就發現那姑娘走得無蹤無影,沒有誰知道她是什麽時候走的,怎麽走的,走到什麽地方去了。她是夜晚從桑菲爾德出走的,根本沒有辦法尋訪她,因為沒有任何人看到她,沒有一絲線索。但羅切斯特先生一定要找到她,他在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啟事,我就收到了一位叫勃裏格斯的律師的來信,告訴了我剛才我講的故事。你不覺這故事有些奇怪麽?”“我隻要你告訴我,”我說,“即然你已了解了這麽多,那你一定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現在怎麽樣了。我想你告訴我,他現在好不好,他在幹什麽,他正在哪兒?”


    “我確確實實一點兒不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那封信隻講到了那個婚姻的騙局。你怎麽不問問那女教師是誰,問問現在一定要找到她是為了什麽。”“那麽這樣說來,沒有人去過桑菲爾德府,也沒有人見到過羅切斯特先生麽?”“我猜大概是這樣。”“不過,他們應該給他寫過信吧?”“那當然。”“那,他是怎麽回複的呢?是誰收到他的信?”“據勃裏格斯先生信中說道,是一位名叫“愛麗思?費爾法克斯太太回複的,而不是羅切斯特先生本人。”我感覺涼氣透心,我最害怕的事果真發生了。他肯定不顧一切的衝動就去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早已離開了英國。唉,而他會到什麽地方去尋一些麻醉劑以發泄他的激情,我實在不敢想像。


    唉,我的可憐的主人,我差點兒稱他為“我親愛的愛德華”——幾乎成了我新郎的人嗬!“他一定不是個好人。”裏弗斯先生說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最好不要發表任何意見。”我很生氣地對他說。“那好啊!”他若無其事地說,“老實說我也沒時間去討論這個問題啦。我還要繼續講我的故事呢。你既然不問那女教師的姓名,那我隻好用自己的嘴巴說出來了。不過,等等。我留心把她記了下來,白紙黑字的總會明白些。”他又拿出那皮夾子,鄭重地打開尋了一遍。他從其中的一個夾袋中抽出一張破破的紙條,我從那顏料斑跡上,認出了就是他昨天從我的畫紙上撕下來的那紙邊。他站起身,把它送到我眼皮底下,我瞧見了我一時心不在焉地寫下了我的名字—簡?愛。


    “簡?愛,勃裏格斯寫信時提到過,”他說道,“尋人啟事中注明了,可是我卻認識簡?愛略特。我不想否定我曾用眼睛懷疑過,但是直到昨天下午才予以確定。你現在可以使用你的真名麽?”“對,對。我可以。隻是我仍想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的情況。我猜想那勃裏格斯先生一定知道。告訴我他現在什麽地方?”“勃裏格斯不關心羅切斯特先生,他不見得會知道得比我多。他現在正在倫敦。對了,你怎麽隻追問無關緊要的事,怎麽不問問他為什麽要找你,找你有何事。”“好吧。他找我有何貴幹?”“他找你是要通知你一件事。你的住在馬德拉群島的叔父愛先生去世時,把他的全部遺產留給了你。你現在是富人了。此外,沒別的。”“我是富人了?!”“完全正確。你是真真切切地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富了。”接下來我們兩個好久都沒說話。


    “不過,你得去證明你的真實身份。”一會兒聖約翰又說道,“在沒有什麽問題之後你就擁有財產所有權了。你的財產,在勃裏格斯保存的遺囑和各種文書中說的是以政府公債形式存在的。”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由一個窮光蛋轉眼變成一個富翁固然是件好事情,但是人卻是不能立即就明白過來享受一番其中的樂趣的。況且,人生中還有比這激動得多的機遇事情呢。這確實是件不錯的事,而且絲毫不是夢想,因此隨之而來的就是具體理智的聯想了。我當時的表現正是這樣。


    一個人在聽到自己成了暴發戶後,是不會瘋顛大叫的,他會在知道有了這樣一筆財產後,隨著考慮其中的責任、正事,於是在高興之餘就會嚴肅地思考起來。於是人類就是皺起眉毛,仔細把我們的好運審視一翻。況且,那“遺產”“遺贈”總是連著“死亡”“葬禮”這些字眼。我剛聽到過有這樣一個叔父存在著,緊接著他已不在世上,那剛開始能見他一麵的企望和喜悅,就忽地又沒有了,好不容易有一個親人,又沒有了。而且,這樣的一筆錢隻單單地留給我一人獨自享用,又不是給我和滿心歡喜的全家。當然,對我來說,這是件樂事,最起碼我可以獨立自主了。這真是了不起的事,於是我心裏便高興了起來。“現在你總算有些高興模樣了。”聖約翰先生說道,“我原以為你被那美杜莎一望就已成石頭了呢。現在你該想知道你有多少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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