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三僧奮力禦敵,心下都不禁叫苦,與這八人相鬥,再久也不致落敗,隻須黑索再縮短八尺,便組成了“金剛伏魔圈”,別說八名敵人,便十六人、三十二人,也攻不進來,可是這圈子之中卻隱伏著一個心腹之患的強敵,這少年倘若出手,內外夾攻,立時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見他安坐不動,顯在等待良機,要讓自己三人和外敵拚到雙方筋疲力竭,他再來收漁人之利。這時三僧的內功已施展到了淋漓盡致,有心要長嘯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卻開口不得,這當兒隻要輕輕吐出一個字,立時氣血翻湧,縱非立時斃命,也必身受內傷,成為廢人。三僧心下自責過於托大,當強敵來攻之初,竟沒出聲通知本寺人眾,否則隻要達摩堂或羅漢堂有幾名好手來援,便可克敵取勝。


    這情勢張無忌自也早看出,這時要取三僧性命不過舉手之勞,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況三僧隻是受了圓真瞞騙,並無大過,而殺了三僧後獨力應付來攻八敵,亦同樣艱難。他低下頭來,見一塊大岩石壓住地牢之口,隻露出一縫,作為謝遜呼吸與傳遞食物之用,心想時機稍縱即逝,待得相鬥雙方分了勝敗,或少林寺有人來援,便救不了義父,便跪在石旁,雙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勁力到處,巨石緩緩移動。


    巨石移開不到一尺,突然間背後風動勁到,渡難揮掌向他背心拍落。張無忌卸勁借力,啪的一聲響,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塊,在狂風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飛舞,但渡難這一掌的掌力卻給他傳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響,巨石立時又移開尺許。掌力雖已卸去,未受內傷,但初受之際,他全身力道正盡數用來推石,背心上也感劇痛難當。


    渡難一掌虛耗,黑索上露出破綻,一名黑須老人立時撲進索圈,右手點穴橛向渡難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軟索擅於遠攻,不利近擊,渡難左手出掌,運勁逼開他點穴橛的一招。黑須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難的“膻中穴”。渡難暗叫:“不好!”那料到敵人“一指禪”的點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為厲害,危急之下,隻得右手撒索,豎掌封擋,護住胸口,跟著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時反攻。他雖擋住了敵人,但黑索離手,那使判官筆的老者便即搶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剛伏魔圈”已遭攻破。


    突然之間,那條摔在地下的黑索索頭昂起,便如一條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嘯而出,向那使判官筆的老者麵門點去,索頭未到,索上所挾勁風已令對方一陣氣窒。那老者急舉判官筆擋架,索筆相交,啪的一聲,雙臂酸麻,左手判官筆險些脫手飛出,右手判官筆給震得擊向地下山石,石屑紛飛,火花四濺。那條黑索展將開來,將青海派三劍又逼得退出丈許,“金剛伏魔圈”不但回複原狀,威力更勝於前。


    少林三僧驚喜交集之下,隻見黑索的另一端竟持在張無忌手中。他並未練過“金剛伏魔圈”功夫,說到心意相通、動念便知的配合無間,更遠遠不及渡難,但內力之剛猛,卻強得多了,黑索上所發出的內勁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著四麵八方逼去。渡厄與渡劫的兩條黑索在旁相助,登時逼得索外七人連連倒退。


    渡難專心致誌對付那黑須老者,不論武功和內力修為都勝了一籌,他坐在鬆樹穴中,並不起身,十指拍、戳、彈、勾、點、拂、擒、拿,數招之間,便令那黑須老者迭遇險招。那老者見同伴七人處境也均不利,一聲怒吼,躍出圈子。


    張無忌將黑索往渡難手中一塞,俯身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將壓在地牢上的巨石推開了尺許,對著露出來的洞穴叫道:“義父,孩兒無忌救援來遲,你能出來麽?”謝遜道:“我不出來。好孩子,你快快走罷!”張無忌大奇,道:“義父,你是給人點中了穴道,還是身有銬煉?”不等謝遜回答,便即縱身躍入地牢,噗的一聲,水花濺起。原來幾個時辰的傾盆大雨,地牢中已積水齊腰,謝遜半個身子浸在水裏。


    張無忌心中悲苦,伸手抱著謝遜,在他手足上一摸,並無銬煉等物,再在他幾處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給人施了手腳,於是抱著他躍出地牢,坐在巨石上,張無忌道:“此時脫身,最好不過。義父,咱們走罷。”說著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謝遜卻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抱膝說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罪孽,是殺了空見大師。你義父倘若落入旁人之手,自當奮戰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以抵償空見大師這條性命。”張無忌急道:“你失手傷了空見大師,那是成昆這惡賊奸計擺布,何況義父你全家血仇未報,豈能死在成昆手下?”


    謝遜歎道:“我這幾個月來,在這地牢中每日聽著三位高僧誦經念佛,聽著山下寺中傳來的晨鍾暮鼓,回思往事,你義父手上染了這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委實百死難贖。唉,諸般惡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別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罷。”


    張無忌越聽越急,大聲道:“義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強了。”說著轉過身來,抓住謝遜雙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負。隻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有數人大聲叫道:“什麽人到少林寺來撒野?”一陣踐水急奔之聲,十餘人搶上山來。


    張無忌持住謝遜雙腿,正要起步,突然後心“大椎穴”酸麻,已給謝遜拿住了穴道,雙手無力,隻得放開了他,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叫道:“義父,你……你何苦如此?”謝遜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對三位高僧分說明白。我所作的罪孽,卻須由我自己身受報應。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誰來代我清算?”


    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見十餘名少林僧各執禪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數合,那持判官筆的黑須老者情知再鬥下去,今日難逃公道,隻是功敗垂成,給一個無名少年壞了大事,實大大不忿,朗聲喝道:“請問鬆間少年高姓大名,河間郝密、卜泰,願知是那一位高人橫加幹預。”渡厄黑索一揚,說道:“明教張教主,當世罕見高手,河間雙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筆的郝密“噫”的一聲,雙筆一揚,縱出圈子。其餘七人跟著退出。少林僧眾待要攔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並肩一衝,一齊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對謝遜與張無忌對答之言,盡數聽在耳裏,又想適才他就算不乘人之危,隻須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當卜泰破了“金剛伏魔圈”攻到身邊之時,以河間雙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來,向張無忌合什為禮,齊聲道:“多感張教主大德。”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份所當為,何足掛齒?”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當讓謝遜隨同張教主而去,適才張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須無力阻攔。隻是老衲師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謝遜,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決不能放謝遜脫身。此事關涉本派千百年榮辱,還請張教主見諒。”


    張無忌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喪眼之仇,今日便算揭過了。張教主要救謝遜,可請隨時駕臨,隻須破了老衲師兄弟三人的‘金剛伏魔圈’,立時可陪獅王同去。張教主可多約幫手,車輪戰也好,一擁而上也好,我師兄弟隻三人應戰。於張教主再度駕臨之前,老衲三人自當維護謝遜周全,決不容圓真辱他一言半語、傷他一毫一發。”


    張無忌向謝遜望了一眼,黑暗中隻見到他巨大的身影,長發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懺悔昔日罪愆,無複當年神威凜凜的雄風。張無忌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尋思:“今日是打不過他們的了,義父又不肯走,隻有約了外公、楊左使、範右使他們再來鬥過。這三條黑索組成的勁圈便和銅牆鐵壁相似,適才若不是渡難大師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萬萬攻不進來。下次縱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夠破得,實未可知。唉,眼下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當再來領教三位大師的高招。”回身抱著謝遜的腰,說道:“義父,孩兒走了。”


    謝遜點點頭,撫摸他頭發,說道:“你不必再來救我,我是決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負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當學你爹爹,不可學你義父。”


    張無忌道:“爹爹和義父都是英雄好漢,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兒的好榜樣。”說著躬身一拜,身形晃處,已自出了三株鬆樹圍成的圈子,向少林三僧一舉手,展開輕功,倏忽不見,但聽他清嘯之聲,片刻間已在裏許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眾相顧駭然,早聞明教張教主武功卓絕,卻沒想到神妙至斯。


    張無忌既見形跡已露,索性顯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眾心生忌憚,善待謝遜。他這一聲清嘯鼓足了中氣,綿綿不絕,在大雷雨中飛揚而出,有若一條長龍行經空際。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嘯聲也越來越響。少林寺中千餘僧眾齊在夢中驚醒,直至嘯聲漸去漸遠,方始紛紛議論。空聞、空智等知是張無忌到了,自不免平增一番憂慮。


    張無忌奔出數裏,突然道旁一株柳樹後有聲音叫道:“喂!”一人躍出,正是趙敏。


    張無忌停嘯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見她全身給大雨淋濕了,發上臉上,水珠不斷流下。趙敏問道:“跟少林寺的和尚們動過手了?”張無忌道:“是。”趙敏道:“謝大俠怎樣了?有沒見到?”張無忌挽著她手臂,在大雨中緩步而行,將適才情事簡略的說了。


    趙敏沉吟道:“你有沒問他當日在島上如何中毒失刀?”張無忌道:“我隻想著怎地救他脫險,當時事勢緊急,沒空問到這些閑事。”趙敏歎了口氣,不再作聲。張無忌道:“你不高興麽?”趙敏道:“在你是閑事,在我就是要緊事。好啦,等救出了謝大俠,再問也不遲。我隻怕……”張無忌道:“怕什麽?你耽心咱們救不了義父?”趙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強得多,要救謝大俠,終究辦得到。我就怕謝大俠決心一死以殉空見神僧。”張無忌也耽心著這件事,問道:“你說會麽?”趙敏道:“但願不會。”


    二人一路說話,來到杜氏夫婦屋前。趙敏道:“你行跡已露,不能再瞞他們了。”


    張無忌見茅舍之門半掩,便伸手推開,搖了搖身子,抖去些水濕,踏步進去,忽然聞到一陣血腥氣。他心下一驚,左手反掌將趙敏推到門外,黑暗中忽地有人伸手抓來。這一抓無聲無息,快捷無倫,待得驚覺,手指已觸到麵頰。張無忌不及閃避,左足疾飛,逕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勾轉,肘錘打向他腿上環跳穴,招數狠辣已極。張無忌隻須縮腿避讓,敵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對眼珠,當即提手虛抓,他料敵奇準,這麽抓去,剛好將敵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時,環跳穴上麻疼,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勢扭斷敵人手腕,隻覺所握住的手掌溫軟柔滑,乃女子之手,心中一動,沒下重手,順勢抓住那人向外甩去,噗的一聲,右肩劇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急躍出屋,揮掌向趙敏臉上拍去。張無忌情知趙敏決然擋不了,忍痛縱起,也即揮掌拍出。雙掌相交,那人身子晃動,腳下踉蹌,借著這對掌之力,縱出數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隱沒不見。


    趙敏驚問:“是誰?”張無忌“嘿”了一聲,懷中火摺已為大雨淋濕,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敵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點亮了燈。”


    趙敏到廚下取出火刀火石,點亮油燈,見到他肩頭的短刀,大吃一驚。張無忌見刃鋒上並未喂毒,笑道:“一些外傷,不相幹。”當即拔出短刀,轉頭隻見杜百當和易三娘縮身在屋角之中,顧不得止住傷口流血,搶上看時,二人已死去多時。


    趙敏驚道:“我出去時,他二人還好好地!”張無忌點點頭,等趙敏為他裹好傷口,拿起短刀看時,正是杜氏夫婦所使的兵刃,隻見屋中梁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滿了短刀,顯是敵人曾與杜氏夫婦一番劇鬥,將他夫婦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這才動手加害。趙敏駭然道:“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啊!”


    適才摸黑相鬥,張無忌若非動念得快,料到那人要來抓自己眼珠,不但此時已成了瞎子,多半趙敏也已屍橫就地。再看杜百當夫婦的屍身時,隻見胸口數十根肋骨根根斷成數截,連背後的肋骨也是如此,顯是為一門極陰狠、極厲害的掌力所傷。他數經大敵,多曆凶險,但回思適才暗室中這三下兔起鶻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驚。今晚兩場惡鬥,第一場以一敵三,曆時甚久,但驚心動魄之處,遠不如第二場瞬息間的三招兩式。


    趙敏又問:“那是誰?”張無忌搖頭不答。趙敏突然間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呆了半晌,撲向他懷中,嚇得哭了出來。


    兩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趙敏聽到張無忌嘯聲,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過大難,那麽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兩人而是三人了。張無忌輕拍她背脊,柔聲安慰。趙敏道:“那人要殺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婦殺了,躲在這裏對我暗算,決不是想傷你。”張無忌道:“這幾日中,你千萬不可離開我身邊。”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間,內力武功怎能進展如此迅速?當世除我之外,隻怕沒人能護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張無忌拿了杜百當鋤地的鋤頭,挖了個深坑,將杜氏夫婦埋了,與趙敏一齊跪下來拜了幾拜,想起易三娘對待自己二人親厚慈愛,都不禁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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