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宋青書道:“我不是去向爹爹報信。”掌缽龍頭喝問:“幫主派你跟我去長白山采藥,你幹麽不告而別?”宋青書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們逼我去加害自己父親,心又何忍?我決不能作此禽獸勾當。”掌缽龍頭厲聲道:“你是決意違背幫主號令了?叛幫之人該當如何處置,你知道麽?”宋青書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這幾天我隻須一合眼,便見莫七叔來向我索命。他怨魂不散,纏上了我啦。你將我砍死罷,多謝你成全了我。”掌缽龍頭高舉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陳友諒插口道:“龍頭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殺他也無益,咱們由他去罷。”掌缽龍頭奇道:“你說就此放了他?”陳友諒道:“不錯。他親手害死他師叔莫聲穀,自有他本派中人殺他,這種不義之徒的髒血,沒的汙了咱們俠義道的兵刃。”


    張無忌當日在彌勒廟中,曾聽陳友諒和宋青書說到莫聲穀,有什麽“以下犯上”之言,也曾疑心宋青書得罪了師叔,但萬萬料不到莫聲穀竟是死在他手中。宋遠橋等四人雖目光為岩石遮住,但宋青書和丐幫二人的話聲卻清清楚楚傳入耳中,無不大感震驚。唯有趙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邊微帶不屑之態。


    隻聽宋青書顫聲道:“陳大哥,你曾立誓決不泄漏此事,隻要你不說,我爹爹和幾位師叔怎會知道?”陳友諒淡淡一笑,冷冷的道:“你隻記得我的誓言,卻不記得你自己發過的毒誓?你說自今而後,一切聽我吩咐。是你先毀約呢,還是我不守諾言?”


    宋青書沉吟半晌,說道:“你要我在太師父和爹爹的飲食之中下毒,我是寧死不為,你快一劍將我殺了罷。”陳友諒道:“宋兄弟,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又不是要你滅祖弑父,隻不過下些蒙藥,讓他們昏迷一陣。在彌勒廟中,你不是早答允了嗎?”宋青書道:“不,不!我隻答允下蒙藥,但掌缽龍頭捉的是劇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殺人的毒藥,決非尋常蒙汗藥物。”


    陳友諒悠悠閑閑的收起長劍,說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張無忌那小子手中,當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你去偷窺峨嵋諸女的臥室,給你七師叔撞見,一路追了你下來,致有石岡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這位溫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經做下來了,一不做,二不休,馬入夾道,還能回頭麽?我瞧你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惜啊,可惜!”


    宋青書搖搖晃晃的站起,怒道:“陳長老,你花言巧語,逼迫於我。那一晚我給莫七叔追上了,敵他不過,我敗壞武當派門風,死在他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誰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詭計,以致身敗名裂,難以自拔。”


    陳友諒笑道:“很好,很好!莫聲穀背上所中那一掌‘震天鐵掌’,是你打的,還是我陳友諒打的?那是你武當派的功夫罷?我可不會。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全你名聲,倒是我幹錯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場,過去之事不必再提。你殺害師叔一事,我自會守口如瓶,決不泄露片言隻字。山遠水長,咱們後會有期。”


    宋青書顫聲問道:“陳……陳大哥,你……你要怎樣對付我?”言語中充滿焦慮。陳友諒笑道:“要怎樣對付你?什麽也沒有。我給你瞧一樣物事,這是什麽?”


    張無忌和趙敏躲在岩石之後,都想探頭出來張望,瞧陳友諒取了什麽東西出來,但終於強自忍住。隻聽宋青書“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這……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從那裏得來?”


    張無忌心下也是一凜,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時,明明見她戴著那枚掌門鐵指環,如何會落入陳友諒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用來騙人。”


    但聽陳友諒輕輕一笑,說道:“你瞧仔細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書道:“我在西域向滅絕師太討教武功,見過她手上這枚指環,看來倒是真的。”隻聽得當的一響,金鐵相撞,陳友諒道:“若是假造的,這一劍該將它斷為兩半了。你瞧瞧,指環內‘留貽襄女’這四個字,不會假罷?這是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遺物玄鐵指環。”宋青書道:“陳大哥,你……你從何處得來?周姑娘她人呢?”


    陳友諒又是一笑,說道:“掌缽龍頭,咱們走罷,丐幫中從此沒了這人。”腳步聲響,兩人轉身便行。宋青書叫道:“陳大哥,請等等。周姑娘是落入了你手裏麽?”


    陳友諒走了回來,微笑道:“不錯,周姑娘是在我手裏,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漢見了沒一個不動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幫主求懇,將周姑娘配我為妻,諒來幫主也必允準。”宋青書喉頭咕噥了一聲,似乎塞住了說不出話來。


    陳友諒又道:“本來嘛,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宋兄弟為了這位周姑娘,闖下了天大禍事,陳友諒豈能為美色而壞了兄弟間義氣?但你既成了本幫叛徒,咱們恩斷義絕,什麽也說不上了,是不是?”宋青書又咕噥了幾聲。


    張無忌眼角一瞥宋遠橋,隻見他臉頰上兩道淚水正流將下來,顯是心中悲痛已極。


    忽聽宋青書道:“陳大哥、龍頭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時胡塗,請你兩位原宥,我這裏給你們賠罪啦。”陳友諒哈哈大笑,說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們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給你擔保,隻須你去將這蒙汗藥帶到武當山上,悄悄下在各人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決然無憂,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們不過要挾製張三豐張真人和武當諸俠,逼迫張無忌聽奉號令。倘若害死了張真人和令尊,張無忌隻有來找丐幫報仇,對咱們又有什麽好處?”宋青書道:“這話不錯。”


    陳友諒又道:“等到丐幫箝製住明教,驅除韃子,得了天下,咱們幫主登了龍位,你我都是開國功臣。封妻蔭子,那不必說了,連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書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隻盼他老人家不殺我,便已心滿意足了。”


    陳友諒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過去未來,否則怎能知道其中的過節?宋兄弟,你的腳摔傷了麽?來,咱倆共乘一騎,到前麵鎮上再買腳力。”


    宋青書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塊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黴,剛好撞正了‘築賓穴’,天下事真有這般巧法。”他當時隻顧到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在後追趕,萬沒想到前麵岩後竟會有人暗算,隻道是自己不小心,剛好將穴道撞正了冰塊尖角。


    陳友諒笑道:“這那裏是倒黴?這是宋兄弟豔福齊天,命中該有佳人為妻。若非這麽一撞,咱們追你不上,你執迷不悟起來,自己固然鬧得身敗名裂,還壞了咱們大事。從此這位香噴噴、嬌滴滴的周姑娘跟隨陳友諒一世,那不是彩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麽?”


    宋青書“哼”了一聲,道:“陳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識好歹,信不過……”陳友諒不等他說完,插口道:“你要見一見周姑娘,是不是?那挺容易。此刻幫主和眾位長老都在盧龍,周姑娘也隨大夥在一起。咱們同去盧龍相會便是。等武當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時給你辦喜事,叫你稱心如願,一輩子感激陳大哥,哈哈!”


    宋青書道:“好,咱們便上盧龍去。陳大哥,周姑娘怎地會……會跟著本幫?”


    陳友諒笑道:“那是龍頭大哥的功勞了。那日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在酒樓上喝酒,見有三個麵生人裝作本幫弟子,混在其中,後來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周姑娘。掌缽龍頭便派人去將她請了來。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發不傷。”張無忌暗暗叫苦:“原來那日在酒樓之上,畢竟還是讓他們瞧了出來。倘若義父並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蹺。唉,我和芷若卻始終不覺。但不知義父是否平安?”


    可是陳友諒說話中,卻一句不提謝遜,隻聽他道:“周姑娘跟你成了親,峨嵋、武當兩派都要聽丐幫號令,再加上明教,聲勢何等浩大?隻須打垮蒙古人,這花花江山嗎,嘿嘿,可得換個主兒啦。”他說這幾句話時誌得意滿,不但似乎丐幫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陳友諒已然身登大寶。掌缽龍頭和宋青書都跟著他嘿嘿嘿的幹笑數聲。


    陳友諒說道:“咱們走罷。宋兄弟,莫七俠是死在這附近的,他藏屍的山洞似乎離此不遠,是不是?你逃到這裏,忽然馬失前蹄,難道是莫七俠陰魂顯聖麽?哈哈!”宋青書不再答話。三人走向馬旁,上馬而去。


    張無忌待三人去遠,忙為宋遠橋等四人解開穴道,拜伏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師伯、師叔,侄兒身處嫌疑之地,難以自辯,多有得罪,請師伯、師叔重重責罰。”


    宋遠橋一聲長歎,仰天不語,淚水涔涔而下。


    俞蓮舟忙扶起張無忌,說道:“先前我們都錯怪了你,是我們的不是。咱們親如骨肉,這一切不必多說了。真想不到青書……唉,若非咱們親耳聽見,有誰能信?”


    宋遠橋抽出長劍,說道:“原來七弟撞見青書這小畜生……這小畜生……私窺峨嵋女俠寢居,這才追下來清理門戶。三位師弟、無忌孩兒,咱們這便追趕前去,讓我親手宰了這畜生。”說著展開輕功,疾向宋青書追了下去。


    張鬆溪叫道:“大哥請回,一切從長計議。”宋遠橋渾不理會,隻提劍飛奔。


    張無忌發足追趕,幾個起落,已攔在宋遠橋身前,躬身道:“大師伯,四師伯有話跟你說。宋大哥一時受人之愚,日後自必省悟,大師伯要責罰於他,也不忙在一時。”


    宋遠橋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對你不起。”想起當年張翠山為了對不起俞岱岩而自殺,此刻才深深體會到當時五弟的心情,回劍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張無忌大驚,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夾手將他長劍奪過,但劍尖終於在他項頸上一帶,劃出了一道長長血痕。這時俞蓮舟等也已追到,見他自刎,忙各相勸。


    張鬆溪道:“大哥,青書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武當門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門戶事小,興複江山事大,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宋遠橋圓睜雙眼,怒道:“你……你說清理門戶之事還小了?我……我生下這等忤逆兒子……”張鬆溪道:“聽那陳友諒之言,丐幫還想假手青書,謀害恩師我等,挾製武林諸派,圖謀江山。恩師的安危是本門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蒼生的禍福,更是第一等大事。青書這孩兒多行不義,遲早必遭報應。咱們還是商量大事要緊。”宋遠橋聽他說到恩師,恨恨的還劍入鞘,說道:“我方寸已亂,便聽四弟說罷。”殷梨亭取出金創藥來,給他敷上頸中傷處。


    張鬆溪道:“丐幫既謀對恩師不利,此刻恩師尚不知情,咱們須得連日連夜趕回武當。這陳友諒雖說要假手於青書,但此等奸徒詭計百出,說不定提早下手,咱們眼前第一要務是維護恩師金軀。恩師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報訊之事,我輩做弟子的萬死莫贖。”說著向站在遠處的趙敏瞪了一眼,對她派人謀害張三豐之事猶有餘憤。


    宋遠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不錯,不錯。我急於追殺逆子,竟將恩師的安危置於腦後,真是該死。輕重倒置,委實氣得胡塗了。”連叫:“快走,快走!”


    張鬆溪向張無忌道:“無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辦。事完之後,盼來武當一敘。”張無忌道:“遵奉師伯吩咐。”張鬆溪低聲道:“這趙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萬小心。宋青書是前車之鑒,好男兒大丈夫,決不可為美色所誤。”張無忌紅著臉點了點頭。


    武當四俠和張無忌將莫聲穀的屍身暫葬在大石之後,作了記認,以便日後再來遷葬武當山。五人跪拜後痛哭了一場。宋遠橋等四人先行離去。


    趙敏慢慢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你四師伯叫你小心,別受我這妖女迷惑,宋青書是前車之鑒,是也不是?”張無忌臉上一紅,神情尷尬,說道:“你怎知道?你有順風耳麽?”趙敏哼了一聲,道:“我說啊,宋大俠他們事後追想,定不怪宋青書梟獍之心,反而會怪周姑娘紅顏禍水,毀了一位武當少俠。”張無忌心想說不定會得如此,口中卻道:“宋師伯他們是明理君子,怎能胡亂怪人?”


    趙敏冷笑道:“越是自以為是君子的,越會胡亂怪人。”頓了一頓,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罷,別要落在宋青書手裏,你可糟糕了。”張無忌又是臉一紅,忸怩道:“我為什麽糟糕?”


    第三十三回


    簫長琴短衣流黃


    張無忌去牽了坐騎,和趙敏並騎直奔關內。心想義父倘若落入了丐幫之手,丐幫要以他來挾製明教,眼前當不致對他有所傷害,隻屈辱難免;但芷若冰清玉潔,遇上了陳友諒之險毒、宋青書之卑鄙,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飛到盧龍。但趙敏身上有傷,不能無眠無休的趕路,在她麵前,又不敢顯得太過關懷周芷若。


    當晚兩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張無忌躺在炕上,越想越耽心,走到趙敏窗外,但聽她呼吸調勻,正自香夢沉酣。他到櫃台上取過筆硯,撕下一頁帳簿,草草留書,說道為救義父,事在緊急,決意連夜趕路,事成之後,當謀良晤,囑她小心養傷,緩緩而歸。將那頁帳簿用石硯壓在桌上,躍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


    次晨購買馬匹,一路不住換馬,連日連夜的趕路,不數日間已到了盧龍。但如此快追,中途並未遇上陳友諒和宋青書,想是他晚上趕路之時,陳宋二人和掌缽龍頭正在客店之中睡覺,是以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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