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方定,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船身猛烈一側,跟著半空中海水傾瀉,直潑進艙來。後梢水手高聲大叫:“敵船開炮!敵船開炮!”這一炮打在船側,幸好並未擊中。


    趙敏向張無忌招了招手,低聲道:“咱們也有炮!”


    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奔上甲板,指揮眾水手搬開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裝上火藥鐵彈,點燒藥繩,砰的一聲,一炮還轟過去。但這些水手都是趙敏手下的武士所喬裝,武功不弱,發炮海戰卻一竅不通,這一炮轟將出去,落在兩船之間,水柱激起數丈,敵船卻晃也不晃。但這麽一來,敵船見此間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過不多時,敵船又開炮轟來,正中船頭,船上登時起火。


    張無忌忙指揮水手提水救火,忽見上層艙中又冒出一個火頭來。他雙手各提一大桶水,踢開艙門,直潑進去,將火頭澆滅了。煙霧中隻見一個女子橫臥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濕透。張無忌拋下水桶,搶進房去,忙問:“周姑娘,你沒事麽?”


    周芷若滿頭滿臉都是水,模樣狼狽,危急萬分之際,見到他突然出現,大喜之中又複驚異。她雙手一動,嗆啷啷一聲響,原來手腳均為金花婆婆用銬鐐鐵鏈鎖著。張無忌奔到下層艙中取過倚天劍來,削斷銬鐐。


    周芷若道:“張教主,你……你怎麽會到這裏?”張無忌還未回答,船身突然激烈震動。她足下一軟,直撲在張無忌懷裏。張無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隻見她蒼白的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再點綴著一點點水珠,清雅秀麗,有若曉露水仙。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到下麵船艙去。”


    兩人剛走出艙門,隻覺座船不住的團團打轉,原來適才間敵船一炮轟來,將船舵打得粉碎,連舵手也墮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親自去裝火藥發炮,隻盼一炮將敵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裝填火藥,用鐵棍樁得實實的,絞高炮口,點燃了藥繩。驀地裏紅光閃動,震天價一聲大響,大炮登時震得粉碎,火球和鋼鐵飛舞,梢公和大炮旁的眾水手個個炸得血肉橫飛。隻因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藥裝得多了數倍,反將大炮炸碎了。


    張無忌和周芷若剛走上甲板,但見船上到處是火,幾乎無立足之地,一瞥眼見左舷邊縛著條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進小船去……”這時小昭抱著殷離,謝遜抱著趙敏,先後從下層艙中出來。原來適才這麽一炸,船底裂了個大洞,海水立時湧進。


    張無忌待周芷若、謝遜、小昭坐進小船,揮劍割斷綁縛的繩索,啪的一響,小船掉入海中。張無忌輕輕一躍,跳入小船,搶過雙槳,用力劃動。


    這時那戰船燒得正旺,照得海麵上一片通紅。張無忌全力扳槳,心想隻須將小船劃到火光照不到處,波斯三使沒見到小船,必以為眾人盡數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趕。謝遜抄起一條船板幫著劃水。小船在海麵迅速滑行,頃刻間出了火光圈外。隻聽那大戰船轟隆轟隆猛響,船上裝著的火藥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遠遠停著監視。趙敏攜來的武士中有些識得水性,泅水遊向敵船求救,都給波斯船上人眾發箭射死於海中。


    張無忌和謝遜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陸地為波斯三使追及,尚可決一死戰。這時在茫茫大海之中,敵船隻須發炮轟來,就算打在小船數丈以外,波浪激蕩,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內力悠長,直劃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見滿天烏雲,四下裏都是灰濛濛的濃霧。張無忌喜道:“這大霧來得真好,隻須再有半日,敵人無論如何也找咱們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風忽作,大雨如注。小船給風吹得向南飄浮。其時正當冬季,各人身上衣衫盡濕,張無忌和謝遜內力深厚,還不怎樣,周芷若和小昭給北風一吹,忍不住牙關打戰。但小船上一無所有,誰也沒法可想。這時木槳早已收起不劃,四人除下八隻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艙中所積雨水倒入海中。


    謝遜終於會到張無忌,心情極是暢快,眼前處境雖險,卻毫不在意,罵天叱海,在大雨中高聲談笑。小昭雖天真爛漫,言笑晏晏,趙敏卻察覺她眉目間深有憂色,料想她是為了忽然出現個秀麗逾恒的周芷若而不喜。周芷若始終默不作聲,偶爾和張無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轉頭避開。


    謝遜說道:“無忌,當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風暴,那可比今日厲害得多了。我們後來上了冰山,以海豹為食。隻不過當日吹的是南風,把我們送到了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卻是北風。難道老天爺瞧著謝遜不順眼,要再將我充軍到南極仙翁府上,再去住他二十年麽?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陣,又道:“當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卻帶了四個女孩子,那是怎麽一回事啊?這四個女孩子個個對你好,我知道的,但我瞧不見那個最美。不過美不美毫不相幹,人品好才相幹!哈哈,哈哈!”


    周芷若滿臉通紅,低下了頭。小昭卻神色自若,說道:“謝老爺子,我是服侍公子爺的小丫頭,不算在內。”趙敏受傷雖不輕,卻一直醒著,突然說道:“謝老爺子,你再胡說八道,等我傷勢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謝遜伸了伸舌頭,笑道:“你這女孩子倒厲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侖派的‘玉碎昆岡’,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麽啊,老頭子孤陋寡聞,可聽不出來了。”


    趙敏暗暗心驚:“怪不得金毛獅王當年名震天下,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雙目不能視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名不虛傳。”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語氣甚是恭敬。謝遜歎道:“你出全力相救無忌,當然很好,可是怎麽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中遲疑下麵這句話是否該說,終於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的……抱著……抱著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便愛,要恨便恨,並不忸怩作態,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係於一線之際,更沒了顧忌。


    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話,不由得心神激蕩:“趙姑娘本是我教大敵,這次我和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那想到她對我竟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才對你情致纏綿,你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這樣了。”


    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出口來,豈不是教他輕賤於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死入生,今日海上飄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驀地裏唰的一聲,一尾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將那魚抓入船中,眾人都喝一聲采。小昭拔出長劍,將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地。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味極重,隻得勉強吃了些。謝遜卻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什麽苦也吃過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隻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道。


    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委實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大海輕輕晃著小舟,有如搖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聲輕相應和。兩女氣息較促,料想是受了傷的趙敏和殷離。另一女輕而漫長,似是峨嵋派內功,當是那個名叫周芷若的姑娘。惟一的男子張無忌一呼一吸之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內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遇。”餘下那姑娘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自然是那個叫作小昭的小丫頭。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鬼,幹麽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等給她這麽一喝,都驚醒了。隻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幹麽不肯來陪我?我這麽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


    張無忌伸手摸她額頭,著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藥,實束手無策,隻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


    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爹爹,你……你別殺媽,別殺媽!二娘是我殺的,你隻管殺我好了,跟媽毫不相幹……媽媽,媽媽!你死了嗎?是我害死了媽!嗚嗚嗚嗚……”哭得甚是傷心。張無忌柔聲道:“蛛兒,蛛兒,你醒醒。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殷離怒道:“爹爹,你快殺我啊,媽是我害死的,也是給你逼死的!我才不怕你呢!你為什麽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麽?爹爹,你三心兩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負心漢,是大惡人!”


    張無忌惕然心驚,隻嚇得麵青唇白。原來他適才間剛做了個好夢,夢見自己娶了趙敏,又娶了周芷若。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從來不敢轉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隻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們分離。他安慰殷離之時,腦海中依稀還存留著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罵父親,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她因不忿母親受欺,殺死了父親的愛妾,自己母親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皆因殷野王用情不專、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趙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和小昭瞧了一眼,想起適才的綺夢,深感羞慚。


    隻聽殷離咕裏咕嚕的說了些囈語,忽然苦苦哀求起來:“張無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罷。你在我手背上這麽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我會一生一世的服侍你、體貼你,當你是我的主人。你別嫌我相貌醜陋,隻要你喜歡,我寧願散了全身武功,棄去千蛛劇毒,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張無忌那想到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張,內心竟這般溫柔。隻聽她又道:“張無忌,我到處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聽不到你的訊息,後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墮崖身亡,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哥哥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說過要娶我為妻。”


    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一齊向他瞧去。張無忌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離清醒之後才上來。


    隻聽殷離喃喃又道:“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隻盼你別說我不配。’他說:‘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麽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讓你心裏快活,忘卻了從前的苦處。’張無忌,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麽峨嵋派的滅絕師太都強。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沒答應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張無忌,你說,阿離待你好不好啊?當年你不睬我,而今心裏可後悔不後悔啊?”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隻覺十分尷尬,但後來越聽越感動,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這時濃霧早已消散,一彎新月照在艙中,殷離側過了身子,隻見到她苗條的背影。


    隻聽她又輕聲說道:“張無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麽?孤單麽?可有女鬼陪你嗎?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義父,再要到武當山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跳將下去,伴你在一起。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我不能先來陪你,撇下她孤另另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給爹爹殺了。我為了你義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緊,我可仍要待她很好。張無忌,你說是不是呢?”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張無忌早已在陰世為鬼,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海上月明,靜夜孤舟,聽來淒迷萬狀。


    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東一言、西一語的不成連貫,有時驚叫,有時怒罵,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終於聲音漸低,慢慢又睡著了。


    醒著的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和身世,波濤輕輕打著小舟,隻覺汪洋巨浸,萬古常存,人生憂患,亦複如是。


    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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