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呐喊,便即還箭。餘下七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裏,蒙古官兵盡數就殲。


    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號令部屬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去了。


    張無忌、韋一笑等倘若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眾人紛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來曆。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的高手卻對她恭謹異常。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那個門派的人物。”


    這時楊不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中的百姓,於是從元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返家。


    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


    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那就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散人’之上。”周顛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什麽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比劃。”楊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然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籌。”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謙為冠,眾所周知。


    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不再明爭,但周顛一有由頭,便要和楊逍鬥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五散人壓了下去,心頭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大聲指摘楊逍騎術不佳。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蕩,竟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在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覓回舊路,已和武當派師兄弟們失了聯絡。這日突然遇到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動手。五僧武功都極強,殷梨亭雖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他說這五僧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隻是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何以對他忽下毒手,確實猜想不透。他對他們言語有禮,又曾自報姓名,決非認錯了人。


    一路之上,楊不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淒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


    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間,前方馬蹄聲響,大路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即下馬,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為恭敬。那二人獵戶打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


    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行禮。一人朗聲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敝莊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誠,心中均喜。


    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裏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何如之。隻恐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豪,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奉三杯水酒,聊盡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脈,便道:“既然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


    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行不出一裏,前麵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裏許,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盡皆喜慰。


    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環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隻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穿一件淡青色長袍,仍作男裝打扮,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蓬蓽生輝。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順著次序全說得無誤,連五散人、五行旗使的排名次序也均了然。眾人愕然心奇。周顛忍不住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麽?”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威懾六大派,更已轟傳武林。各位東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小女子為然?”


    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承時,一個身裁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三毀,這是李四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周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七滅,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已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雲雲,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遠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事屬尋常,便不再多問。


    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進大廳。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中堂一幅趙孟俯繪的“八駿圖”,八駒姿態各不相同,匹匹神駿風發。左壁懸著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雲,劍衝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讚之。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手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寫。他除醫書之外沒讀過多少書,但這首詩並不艱深,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字。”便道:“趙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來姑娘是中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劃’,自是書法名家。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


    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歲喪父,未得跟父親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文字一道實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謝世甚早,未得繼承先父之學,十分慚愧。”


    說話之間,莊丁已獻上茶來,隻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中,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撲鼻。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數千裏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在處處透著奇怪。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道光降,敝莊諸多簡慢,尚請恕罪。各位旅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中。


    園中山石古樸醜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雅致。張無忌未能領略園子的勝妙之處,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閣中已安排了兩桌酒席。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殷梨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裏喂他飲食。


    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幹了,說道:“這是紹興女貞酒,說是一十八年的陳紹,各位請嚐嚐酒味如何?”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見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又與朝廷官兵作對,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昆侖山中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於牛羊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油脂酒漿,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閣四周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幽雅。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為暢快。


    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於少林、峨嵋、昆侖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三豐和武當七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盡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讚,無不洞中竅要。群豪又歡喜,又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


    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幹,極盡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若非溫雅秀美,便屬嬌豔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於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


    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隻不敢出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棄,便交了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


    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為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


    趙敏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手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峨嵋派中一個年輕女弟子,武功也隻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


    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加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那知左手微顫,竟潑出幾滴酒來,濺上了衣襟。


    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菜肴。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裏,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無不驚愕。這那裏是那柄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寶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製。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什麽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其實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


    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隻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捉摸不到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製?”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麽?”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布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來。”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


    各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


    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非嫌小女子接待太簡慢了麽?”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我們俗務纏身,未克多待。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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