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各派中的長老名宿,便指指點點,以五人的招式身法教導本派弟子。


    第二十二回


    群雄歸心約三章


    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眾弟子道:“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異,但昆侖、華山的四人,招數上已鉗製得他縛手縛腳。中原正宗武學博大精深,豈是西域的旁門左道所及。兩儀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變八八六十四招,奇變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四千零九十六種變化。天下武功變化之繁,那是無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張無忌下場以來,一直關心。她在峨嵋門下,頗獲滅絕師太歡心,已得她易經原理的心傳,這時朗聲問道:“師父,這正反兩儀招數雖多,終究不脫太極化陰陽兩儀的道理。弟子看這四位前輩招數果然精妙,最厲害的似還在腳下步法的方位。”她聲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氣緩緩吐出。


    張無忌雖在力戰之中,這幾句話仍聽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見說話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動:“她為什麽這般大聲說話,難道是有意指點我麽?”


    滅絕師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錯,能瞧出前輩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語:“陽分少陽、太陽,陰分少陰、太陰,是為四象。太陽為幹兌,少陽為巽坎,少陰為離震,太陰為艮坤。幹南、坤北、離東、坎西、震東北、兌東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幹為順,自巽至坤為逆。”朗聲道:“師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昆侖派正兩儀劍法,是自震位至幹位的順;華山派反兩儀刀法,則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師父,是不是啊?”滅絕師太聽徒兒指了出來,心下甚喜,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也不枉我平時教誨。”她向來極少許可旁人,這兩句話已是最大的讚譽了。


    滅絕師太欣悅之下,沒留心到周芷若的話聲實在太過響亮,兩人麵對麵的說話,何必中氣十足,將語音遠遠的傳送出去?但旁邊已有不少人覺察到異狀。周芷若見許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裝作天真歡喜之狀,拍手叫道:“師父,是啦,是啦!咱們峨嵋派的四象掌圓中有方,陰陽相成,圓於外者為陽,方於中者為陰,圓而動者為天,方而靜者為地。天地陰陽,方圓動靜,化繁為簡,以一馭眾,似乎比這太過繁複的正反兩儀之術又稍勝一籌。”


    滅絕師太素來自負本派四象掌為天下絕學,周芷若這麽說,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說道:“道理是這麽說,但也要瞧運用者的功力修為。”


    張無忌於八卦方位之學,小時候也曾聽父親講過,但所學甚淺,因此在秘道中看了陽頂天的遺書後,須小昭指點,方知“無妄”位的所在。這時他聽周芷若說及四象順逆的道理,心中一凜,察看對手四人的步法招數,果是從四象八卦中變化而出,無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然施展不上。原來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了中土最精奧的學問,相形之下,還是中土功夫的義理更深。張無忌所以暫得不敗,隻不過他已將西域武功練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婦、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學尚淺而已。霎時之間,他腦海中如電閃般連轉了七八個念頭,立時想到七八項方法,每一項均可在舉手間將四人擊倒。


    但他轉念又想:“倘若我此時施展,隻怕滅絕師太要怪上周姑娘,這老師太心狠手辣,什麽事做不出來?我可不能連累了周姑娘。”手上招式半點不改,凝神察看對手四人的招數,他既已領會到敵手武功的總綱,自然看得頭頭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亂絲一團,分不清中間的糾葛披紛。


    周芷若見他處境仍不好轉,暗自焦急,尋思:“他在全力赴敵之際,自不能在片刻間悟到這種精微的道理。”見何氏夫婦越逼越緊,張無忌似乎更難支持,朗聲道:“師父,弟子料想鐵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搶往‘歸妹’位了,不知對不對?”


    滅絕師太尚未回答,班淑嫻柳眉倒豎,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這小子是你什麽人,要你一再指點於他?你吃裏扒外,我昆侖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給她說破心事,滿臉通紅。滅絕師太喝道:“芷若,別多問了。他昆侖派不是好惹的,你沒聽見嗎?”這兩句話的語氣,顯是袒護徒兒。


    張無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纏鬥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來相助自己,要是給滅絕師太瞧破了,可於她有極大危險,於是哈哈大笑,說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敗將,曾給滅絕師太擒獲,幸得她老人家手下容情。你昆侖派卻捉我不到,她們峨嵋派當然比你昆侖派高明。”向左踏出兩步,右手梅枝揮出,一股勁風撲向矮老者的後心。


    這一招的方位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矮老者身不由主,鋼刀便往班淑嫻肩頭砍落。張無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依著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勢。班淑嫻忙回劍擋格,呼的一聲,高老者的鋼刀卻又已砍至。


    何太衝搶上相護,舉劍格開高老者的彎刀,張無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衝小腹。班淑嫻大怒,唰唰唰三劍,逼得矮老者手忙腳亂。矮老者叫道:“別上了這小子的當!”何太衝登即省悟,倒反長劍,向張無忌刺去。張無忌挪移乾坤,何太衝這劍中途轉向,嗤的一響,刺中了高老者左臂。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舉刀猛向何太衝當頭砍下。矮老者揮刀格開,喝道:“師弟別亂,是那小子搗鬼,唉喲……”原來便在此時,張無忌迫使班淑嫻劍招轉向,刺中了矮老者後肩。


    頃刻之間,華山二老先後中劍受傷,旁觀眾人轟然大亂。隻見張無忌梅枝輕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嫻左脅,以何太衝之劍去削矮老者背心。再鬥數合,驀地裏何太衝夫婦雙劍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兵器碰撞,揮刀砍殺。


    到這時候人人都已看出,乃張無忌從中牽引,攪亂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於他使的是什麽法子,卻無一能解。隻楊逍學過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來,但也決不信這少年竟能學會了這門神功。


    但見場中夫婦相鬥,同門互斫,殺得好看煞人。班淑嫻不住呼叫:“轉無妄,進蒙位,搶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麵八方籠罩住了,不論他們如何變換方位,刀劍使將出去,總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高老者叫道:“師哥,你出手輕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這小賊,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師哥小心,我這刀隻怕要轉彎……”果然話聲未畢,他手上鋼刀斜斜的斫向矮老者腰間。


    何太衝道:“娘子,這小賊……”隻聽當的一聲,班淑嫻將長劍擲在地下。矮老者心想不錯,若以拳掌扭打,料想這小賊再不能使此邪法,跟著拋去單刀,出拳向張無忌胸口打去,那知颼的一聲響,何太衝長劍迎麵點至。矮老者手中沒了兵刃,忙低頭相避。班淑嫻叫道:“兵刃撒手!”何太衝脫手力甩,長劍遠遠擲出。


    高老者也跟著鬆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張無忌後頸抓去。五指一緊,掌中多了一件硬物,卻是自己的鋼刀,原來給張無忌搶過來遞回他手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勁擲下。張無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裏。接連數次,高老者始終沒法將兵刃拋擲脫手,驚駭之餘,自己想想也覺古怪,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臭小子當真邪門!”


    這時矮老者和何氏夫婦拳腳齊施,分別向張無忌猛攻。華山、昆侖的拳掌之學,殊不弱於兵刃,一拳一腳,均具極大威力。但張無忌滑如遊魚,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有時反擊一招半式,卻又令三人極難擋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萬難取勝,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來了!”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向張無忌吐去。張無忌側身讓過,高老者已乘機將鋼刀向背後拋出,笑道:“你還能……啊喲……對不住……”原來張無忌左掌反引,將班淑嫻帶了過來,噗的一聲輕響,高老者這口濃痰正好吐中她眉心。


    班淑嫻怒極,十指疾往張無忌抓去。矮老者隻手勾拿,恰好擋住他退路,高老者和何太衝見良機已至,同時撲上,心想這一次將他擠在中間,四人定能抓住了這小子,狠狠的纏扭廝打,雖觀之不雅,卻管教他再也無法取巧。


    張無忌雙手同時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一聲清嘯,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飄然落在丈許之外。


    但見何太衝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嫻抓住了丈夫肩頭,高矮二老互相緊緊摟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婦發覺不對,忙鬆手躍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這一次瞧你逃到那裏?啊喲,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說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說一句,自然可以,不過……”矮老者放開雙臂,厲聲道:“起來!”高老者對師哥究竟心存畏懼,急忙縮手,雙雙躍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這不是比武,專使邪法,算那門子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糾纏下去,隻有越加出醜,向張無忌抱拳道:“閣下神功蓋世,老朽生平從所未見,華山派認栽了。”


    張無忌還禮道:“得罪!晚輩僥幸,適才若非四位手下容情,晚輩已命喪正反兩儀的刀劍之下。”這句話倒不是空泛的謙詞,於周芷若未加指點之時,他確是險象環生,雖然終於獲勝,但對這四人武功實無絲毫小覷之心,隻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雲雲,卻是說得好聽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麽?你自己也知勝得僥幸。”張無忌道:“兩位前輩尊姓大名?日後相見,也好有個稱呼。”高老者道:“我師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張無忌道:“敗軍之將,羞愧無地,賤名何足掛齒?”說著回入華山派人叢之中。高老者拍手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拾起地下兩柄鋼刀,施施然而歸。


    張無忌走到鮮於通身邊,俯身點了他兩處穴道,說道:“此間大事一了,我即為你療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氣入心。”便在此時,忽覺背後涼風襲體,微微刺痛。張無忌一驚,不及趨避,足尖使勁,拔身急起,斜飛而上,隻聽得噗噗兩聲輕響,跟著“啊”的一下長聲呼叫。他在半空中轉過頭來,隻見何太衝和班淑嫻的兩柄長劍並排插在鮮於通胸口。


    原來何氏夫婦縱橫半生,卻當眾敗在一個後輩手底,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兩人拾起長劍,眼見張無忌正俯身去點鮮於通的穴道,對望一眼,心意相通,點了點頭,突然使出一招“無聲無色”,同時疾向他背後刺去。


    這招“無聲無色”是昆侖派劍學中的絕招,必須兩人同使,兩人功力相若,內勁相同,當劍招之出,勁力恰恰相反,於是兩柄長劍上所生的蕩激之力、破空之聲,一齊相互抵消。這路劍法本是用於夜戰,黑暗中令對方難以聽聲辨器,事先絕無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後偷襲,也令人難防難避。不料張無忌心意不動,九陽神功自然護體,變招快極,但饒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給劃破了兩條長縫,委實險極。何氏夫婦收招不及,雙劍竟將華山派掌門人釘死在地。


    張無忌落下地來,隻聽得旁觀眾人嘩然大噪。何氏夫婦一不做、二不休,雙劍齊向張無忌攻去,均想:“背後偷襲的不要臉勾當既已當眾做了出來,今後顏麵何存?若不將他刺死,自己夫婦也不能苟活於世。”出手盡是拚命招數。


    張無忌避了數劍,見何氏夫婦每一招都求同歸於盡,顯是難以善罷,心念一動,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塊泥土,一麵閃避劍招,一麵將泥土和著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兩粒小小丸藥。但見何太衝從左攻到,班淑嫻劍自右至,他發步急衝,搶到鮮於通屍體之旁,假意在他懷裏掏摸兩下,轉過身來,雙掌分擊兩人。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婦隻覺胸口窒悶,氣塞難當,不禁張口呼氣。張無忌手一揚,兩粒泥丸分別打進兩人口中,乘著那股強烈的氣流,衝入了咽喉。


    何氏夫婦不住咳嗽,但已無法將丸藥吐出,不由得大驚,眼見吞入肚中之物是從鮮於通身上掏出,心想此人愛使毒藥毒蠱,還會有什麽好東西放在身上?兩人霎時間麵如土色,想起鮮於通適才身受金蠶蠱毒的慘狀,班淑嫻幾欲暈倒。


    張無忌淡淡的道:“這位鮮於掌門身上養有金蠶,裹在蠟丸之中,兩位均已吞了一粒。若急速吐出,乘著蠟丸未融,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婦不驚,急運內力,搜腸嘔肚的要將“蠟丸”吐將出來。他二人內功甚佳,幾下催逼,便將胃中的泥丸吐出,但這時早已成了一片混著胃液的泥沙,卻那裏有甚蠟丸?


    華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來,指指點點的笑道:“啊喲,這是金蠶糞,金蠶到了肚中,拉起屎來啦!”班淑嫻驚怒交集之下,惡氣正沒處發泄,反手便重重一掌。高老者低頭避過,逃了開去,大聲叫道:“昆侖派的潑婦,你殺了本派掌門,華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婦聽他這麽一叫,心中更煩,暗想鮮於通雖人品奸惡,終究是華山派掌門,自己夫婦失手將他殺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亂子,但金蠶蠱毒入肚,命在頃刻,別的什麽也顧不得了。眼前看來隻有張無忌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婦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須驚慌,金蠶雖然入肚,毒性要在六個時辰之後方始發作,此間大事了結之後,晚輩定當設法相救。隻盼何夫人別再灌我毒酒,那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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