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小老者一怔,隻嚇得全身皆顫,卻聽鮮於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遠白師哥,是我用這金蠶蠱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沒有了,再也沒虧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華山派人眾一齊大驚。矮老者問道:“白遠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說他死於明教之手?”


    鮮於通叫道:“白……白師哥……求求你,饒了我……”他大聲慘叫,同時不住的磕頭求告,叫道:“白師哥……你死得很慘,可是誰叫你當時那麽狠狠逼我……你要說出胡家小姐的事來,師父決不能饒我,我……我隻好殺了你滅口啊。白師哥……你放了我……你饒了我……”雙手用力扼迫自己咽喉,又叫:“我害了你,隻好嫁禍於明教,可是……可是……我給你燒了多少紙錢,又給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麽還來索我的命?你的妻兒老小,我也一直給你照顧……他們衣食無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廣場上到處是人,但鮮於通這幾句哀求之言說得陰風慘慘,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遠的鬼魂當真到了身前。華山派中識得白遠的,更為驚懼。


    張無忌聽他如此說,卻也大出意料之外,本來隻要他自承以怨報德、害死胡青牛之妹,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師兄。胡青羊雖因他而死,畢竟是她自盡,鮮於通薄幸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覺如何慚愧,白遠卻是他親手加害。當時白遠身中金蠶蠱毒後輾轉翻滾的慘狀,今日他一一身受,腦海中想到的隻是“白遠”兩字,又驚又痛之下,便似見到白遠的鬼魂前來索命。


    張無忌也不知那白遠是什麽人,但聽了鮮於通的口氣,知他將暗害白遠的罪行推在明教頭上,華山派所以參與光明頂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聲說道:“華山派各位聽了,白遠白師父並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錯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舉刀,疾往鮮於通頭上劈落。張無忌摺扇伸出,在他刀上一點,鋼刀蕩開,啪的一聲,掉在地下,直插入土裏一尺有餘。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們自己清理門戶,你何必插手幹預?”張無忌道:“我已答應治好他身上蠱毒,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貴派門戶紛爭,盡可待回歸華山之後,慢慢清理不遲。”


    那矮老者道:“師弟,此人之言不錯。”飛起一腳,踢在鮮於通背心“大椎穴”上,這一腳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將他踢得飛了起來,直摜出去,啪嗒一聲,摔在華山派眾人麵前。鮮於通穴道上受踢,雖然全身痛楚不減,卻已叫喊不出聲音,隻在地下掙紮扭動。他自有親信的門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劇毒,誰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張無忌道:“我師兄弟是鮮於通這家夥的師叔,你幫我華山派弄明白了門戶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遠師侄沉冤得雪,謝謝你啦!”說著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著也是一揖。張無忌急忙還禮,道:“兩位前輩,好說,好說。”


    矮老者舉刀虛砍,厲聲喝道:“可是我華山派的名聲,卻也給你這小子當眾毀得不成模樣,我師兄弟跟你拚了這兩條老命!”高老者拾回單刀,也道:“我師兄弟跟你拚了這兩條老命!”敢情他身裁雖然高大,卻是唯那矮老者馬首是瞻,矮老者說什麽,他便跟著說什麽。


    張無忌道:“華山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偶爾出一個敗類,不礙貴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門派均在所難免,兩位又何必耿耿於懷?”高老者道:“依你說是不礙的?”張無忌道:“不礙的!”高老者道:“師哥,這小子既說這是不礙的,咱們就算了罷!”他對張無忌頗存怯意,實不敢和他動手。


    矮老者厲聲道:“先除外侮,再清門戶。華山派今日倘若勝不得這小子,咱們豈能再立足於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們可要兩個打你一個了。你如覺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認輸了事。”矮老者眉頭一皺,喝道:“師弟,你……”


    張無忌接口道:“兩個打我一個,那再好也沒有了,倘若你們輸了,可不能再跟明教為難。”高老者大喜,大聲道:“咱們兩個打你一個,那你決計活不了。我師兄弟有一套兩儀刀法,變化莫測,聯刀攻敵,萬夫莫當。我就隻耽心你定要單打獨鬥,一個對一個。你既肯一個對我們兩個,那就輸定了,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張無忌道:“我決不反悔便了,老前輩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決不容情的,我們這路兩儀刀法一施展,越來越淩厲,那可沒什麽客氣。我瞧你這小子人也不壞,砍死了你,倒怪可憐的……”


    矮老者怒喝:“師弟,少說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說一句,當然可以。不過我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師兄弟這套兩儀刀法,乃是反兩儀,式式不依常規……”矮老者厲聲喝道:“住口!”轉頭向張無忌道:“請接招!”揮刀便砍了過去。


    張無忌舉起鮮於通那柄摺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高老者大聲叫道:“喂,喂!不成,不成!這個樣子,咱們寧可不比。”張無忌道:“怎麽?”高老者道:“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濺了開來,可不是玩的。”


    張無忌道:“不錯,這種劇毒之物,留在世上隻有害人。”右手食中兩根手指夾住扇柄,運起內功,往下直擲,那扇子嗤的一聲,直沒入土中,地下僅餘一個小孔。廣場地土堅實,這一手九陽神功,廣場上再沒第二人能辦得到,眾人忍不住都大聲喝采。高老者將單刀夾在腋下,雙手用力鼓掌,說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來罷。”


    張無忌本來不願當眾炫耀,不過今日局麵大異尋常,隻有倚仗神功,令對方知難而退,否則六大派如何肯就此罷手,回歸中原?便道:“前輩看我用什麽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頭拍了兩拍,笑道:“你這娃兒倒也有趣,你愛用什麽兵刃,居然問起我來了。”張無忌知他這麽拍幾下,不過是老人家喜歡少年人的表示,並無惡意。但旁觀眾人卻都吃了一驚,心想雙方對敵過招,一人隨隨便便的伸手去拍敵手肩膀,對方居然並不閃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勁,或乘機拍中他穴道,豈非不用比武,便分了勝敗?卻不知張無忌有神功護身,高老者若忽施暗算,也決傷他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什麽兵刃,你便聽我的話麽?”張無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這娃兒武藝很好,十八般兵刃,想來件件皆能的了。要你空手和我們兩個老人家過招,又說不過去。”張無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高老者遊目四顧,想要找一件最不稱手的兵刃給他,突然看到廣場左角放著幾塊大石,便道:“我讓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極沉重的兵刃。”說著向著幾塊大石一指,嗬嗬大笑。


    這些大石每塊總有二三百斤,力氣小些的連搬也搬不動,何況長期以來給人當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無可著手之處,怎能作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個難題,開開玩笑,最好對方給擠兌住了,知難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罷。


    不料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這件兵刃倒也別致,老前輩是考我的功夫來著。”說著走到石塊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塊大石,托在手裏,說道:“兩位請!”話聲甫畢,連身帶石躍了起來,縱到兩個老者身前。


    眾人隻瞧得張大了口,連喝采也忘記了。高老者伸手猛拉胡子,叫道:“這……這個可有點兒奇哉怪也!”矮老者卻知今日實已遇上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大敵,當下穩步凝氣,注視對手,說道:“有僭了!”青光閃動,身隨刀進,直攻張無忌右脅。高老者道:“師哥,真打嗎?”矮老者道:“還有假的?”鋼刀兜了半個圈子,方向突變,斜劈張無忌肩頭。


    張無忌旁退讓開,見斜刺裏青光閃耀,高老者揮刀砍來。張無忌喝道:“來得好!”橫過石頭擋架,當的一聲,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濺,石屑紛飛。張無忌舉起大石,順勢推了過去。高老者叫道:“啊喲,這是‘順水推舟’,你使大石頭也有招數麽?”


    矮老者大聲喝道:“師弟,‘混沌一破’!”揮刀從背後反劃弧形,彎彎曲曲的斬向張無忌。高老者接口道:“太乙生萌,兩儀合德……”矮老者接口道:“日月晦明。”兩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絕的遞出。張無忌施展九陽神功,托著大石,運轉如意。高矮二老使開反兩儀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張無忌手中這塊石頭實在太大,隻須稍加轉側,便盡數擋住了二老砍劈過來的招數。


    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這般打法太不公平!”張無忌笑道:“那麽不用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將大石往空中拋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頭一看,豈知便這麽微一疏神,後頸穴道已同時遭對手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張無忌身子向後彈出,大石已向二老頭頂壓落。


    眾人失聲驚呼聲中,張無忌縱身上前,左掌揚出,將大石推出丈餘,砰的一聲,落在地下,陷入泥中幾有尺餘。他伸手在二老肩頭輕輕拍了幾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輩跟兩位開個玩笑。”他這麽輕拍,高矮二老受封的穴道登時得解。


    矮老者臉如死灰,歎道:“罷了,罷了!”高老者卻搖頭道:“這個不算。”張無忌道:“怎麽不算?”高老者道:“你不過力氣大,搬得起大石頭,可不是在招數上勝了我哥兒倆。”張無忌道:“那麽咱們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過得想個新鮮法兒才成,否則淨給你占便宜,我們輸了也不心服,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點頭道:“是!”


    小昭一直注視著場中比拚,這時伸手刮刮臉皮,叫道:“羞啊,羞啊!胡子一大把,自己老占便宜,反說吃虧。”她手指上下移動,手腕上的鐵鏈便叮當作響,清脆動聽。旁觀眾人見這小姑娘天真爛漫,一味幫著張無忌,都覺有趣。


    高老者哈哈一笑,說道:“常言道得好:吃虧就是占便宜。我老人家吃過的鹽,多過你吃的米;我走過的橋,長過你走的路。小丫頭嘰嘰喳喳什麽?”回頭對張無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反正這一回較量你沒有輸,我們也沒贏,雙方扯了個直。再過三十年,大家再比過也不遲……”


    矮老者聽他越說越胡混,自己師兄弟二人說什麽也是華山派耆宿,怎能如此耍賴,當即喝道:“姓曾的,我們認栽了,你要怎般處置,悉聽尊便。”張無忌道:“兩位請便。在下隻不過鬥膽調處貴派和明教的過節,實在別無他意。”


    高老者大聲道:“這可不成!還沒說出新鮮的比武主意,怎麽你就打退堂鼓了?這不是臨陣退縮、望風披靡麽?”矮老者皺眉不語,他知這個師弟雖說話瘋瘋顛顛,但靠了一張厚臉皮,往往說得對方頭昏腦脹,就此轉敗為勝。今日在天下眾英雄之前施此伎倆,原沒什麽光采,然而如果竟因此而勝得對手,至少功過可以相抵。


    張無忌道:“依前輩之意,該當如何?”高老者道:“咱們華山派這套‘反兩儀刀法’的絕藝神功,你是嚐過味道了。想來你還不知昆侖派有一套‘正兩儀劍法’,變化之精奇奧妙,和華山派的刀法可說一時瑜亮,各擅勝場。倘若刀劍合璧,兩儀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陰陽調和,水火互濟,唉……”說到這裏,不住搖頭,緩緩歎道:“威力太強,威力太強!你是不敢抵擋的了!”


    張無忌轉頭向著昆侖派,說道:“昆侖派那位高人肯出來賜教?”高老者搶著道:“昆侖派中除了鐵琴先生夫婦,常人也不配和我師兄弟聯手。就不知何掌門有這膽量沒有?”眾人都是一樂:“這老兒說他傻,卻不傻,他要激得昆侖派兩大高手下場相助。”


    何太衝和班淑嫻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這高矮二老是什麽人,他們是掌門人鮮於通的師叔,班輩甚高,想必平時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處西域,是以不識。夫妻二人均想:“這兩個老兒鬥不過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們趕這淌渾水。一起勝了,他們臉上也有光采。”隻聽高老者道:“昆侖派何氏夫婦不敢和你動手,那也難怪。他們的正兩儀劍法雖然還不錯,但失之呆滯,比起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來,本來稍遜一籌兩籌。”


    班淑嫻大怒,縱身入場,指著高老者道:“閣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請了。”這兩句話顯是撿了個現成便宜。旁邊許多人都笑了出來。班淑嫻是昆侖派的“太上掌門”,連何太衝也忌她三分,數十年來在昆侖山上頤指氣使慣了,數百裏方圓之內,儼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這等奚落取笑?突然間嗤的一聲響,挺劍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這一下拔劍出招的手法迅捷無倫,在一瞬之前,還見她兩手空空,柳眉微豎,一瞬之後,已長劍在手,劍尖離高老者肩頭不及半尺。高老者一驚之下,回刀橫揮,當的一響,刀劍相交,在千鈞一發之際格開了。班淑嫻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卻是一招“萬劫不複”,一正一反,均施發了兩儀術數中的極致。莫看那高老者在張無忌手下縛手縛腳,似乎功夫平庸,實則他刀法上的造詣確然不同凡響。


    兩人刀劍相交,各自退開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佩服對方這一招的精妙。兩人派別不同,武功大異,生平從未見過麵,但一招之下,發覺自己這套武功和對方若合符節,配合得天衣無縫,猶似一個人一生寂寞,突然間遇到了知己般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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