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近處,隻見四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上鮮血殷紅,四人身上都有刀劍之傷。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個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張無忌驚道:“不好!咱們在山腹中耽了這許多時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來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顯已死去多時。忙拉著小昭,循著雪地裏的足跡向山上奔去。


    走出十餘丈,又見七人死在地下,情狀可怖。他心中掛念俞二伯、殷六叔、周芷若等人,又念及外公、舅舅及表妹蛛兒,見死者均不相識,又無白發老者在內,心便寬了。又想:“不知楊逍先生、不悔妹子等怎樣了?”


    他越走越快,幾乎是將小昭的身子提著飛行,轉了一個彎,隻見五名明教徒的屍首掛在樹枝上,都是頭下腳上的倒懸,每人臉上血肉模糊,似給什麽利爪抓過。小昭道:“是華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張無忌奇道:“小昭,你年紀輕輕,見識卻博,是誰教你的?”


    他這句話雖問出了口,但記掛著光明頂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帶著她飛步上峰。一路上但見屍首狼藉,大多數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在山腹中一日一夜之間,六大派發動猛攻。明教因楊逍、韋一笑等重要首領盡數重傷,無人指揮,以致失利,但眾教徒雖在劣勢之下,兀自苦鬥不屈,是以雙方死傷均重。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察看死者中有無相識關懷之人。


    將到山頂,猛聽得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打得極為激烈,張無忌心下稍寬,暗想:“戰鬥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許尚未攻入大廳。”快步往相鬥處奔去。奔不多時,眼前出現幾十間大屋,外有高高圍牆。突然間呼呼風響,背後兩枚鋼鏢擲來,跟著有人喝道:“是誰?停步!”


    張無忌腳下毫不停留,回手輕揮,兩枚鋼鏢立時倒飛回去,隻聽得“啊”的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張無忌一怔,回過頭來,見地下倒著一名灰袍僧人,兩枚鋼鏢釘在他右肩之上。他更是一呆,適才回手輕揮,隻不過想掠斜鋼鏢來勢,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那料到這麽輕輕一揮,力道竟如此大得異乎尋常。他忙搶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誤傷大師,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鋼鏢。


    那少林僧右肩上登時血如泉湧,豈知這僧人極是剽悍,飛起一腳,砰的一聲,踢中張無忌小腹。張無忌和他站得極近,沒料到他竟會突施襲擊,一怔之際,那僧人已倒飛出去,背脊撞上一棵大樹,右足折斷,口中狂噴鮮血。張無忌此時體內真氣流轉,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擊,比之當日震斷靜玄的左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見那僧人重傷,更是不安,上前扶起,連聲致歉,那僧人惡狠狠的瞪著他,驚駭之心更甚於憤怒,雖仍想出招擊敵,卻已無能為力了。


    忽聽得圍牆內傳出接連三聲悶哼,張無忌無暇再顧那僧人,拉著小昭,從大門中搶了進去,穿過兩處廳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廣場。


    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西首人數較少,十之八九身上鮮血淋漓,或坐或臥,是明教的一方。東首的人數多出數倍,分成六堆,看來六大派均已到齊。這六批人隱然對明教作包圍之勢。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楊逍、韋一笑、彭和尚、說不得諸人都坐在明教人眾之內,看情形仍舊行動艱難。楊不悔坐在她父親身旁。


    廣場中心有兩人正在拚鬥,各人凝神觀戰,張無忌和小昭進來,誰也沒加留心。


    張無忌慢慢走近,定睛看時,見相鬥雙方都是空手,但掌風呼呼,勁力遠及數丈,顯然二人都是絕頂高手。兩人身形轉動,打得快極,突然間四掌相交,立時膠住不動,隻一瞬之間,便自奇速的躍動轉為全然靜止。旁觀眾人忍不住轟天價叫聲:“好!”


    張無忌看清楚兩人麵貌時,心頭大震,那身材矮小、滿臉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正是武當派的四俠張鬆溪。他的對手是個身材魁偉的禿頂老者,長眉勝雪,垂下眼角,鼻子鉤曲,有若鷹嘴。張無忌心想:“明教中還有這等高手,那是誰啊?”


    忽聽得華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兒,快認輸罷,你怎能是武當張四俠的對手?”


    張無忌聽到“白眉老兒”四個字,心念一動:“啊,原來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鷹王!”心中立時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撲上前去相認。


    但見殷天正和張鬆溪頭頂都冒出絲絲熱氣,便在這片刻之間,兩人竟已各出生平苦練的內家真力。一個是天鷹教教主、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一個是張三豐的得意弟子、身屬威震天下的武當七俠,眼看霎時間便要分出勝敗。明教和六大派雙方都屏氣凝息,為自己人耽心,均知這場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當派雙方威名所係,且高手以真力決勝,敗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憂。隻見兩人猶似兩尊石像,連頭發和衣角也無絲毫飄拂。


    殷天正神威凜凜,雙目炯炯,如電閃動。張鬆溪卻謹守武當心法中“以逸待勞、以靜製動”的要旨,嚴密守衛。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歲,內力修為是深了二十餘年,但自己正當壯年,長力充沛,對方年紀衰邁,時刻一久,便有取勝之機。豈知殷天正實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紀雖大,精力絲毫不遜於少年,內力如潮,有如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般連綿不絕,從雙掌上向張鬆溪撞擊過去。


    張無忌初見殷天正和張鬆溪時,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憂來,一個是自己外公,乃骨肉至親;一個是父親的師兄,待他有如親子。當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當諸俠均曾不惜損耗內功,盡心竭力的為他療傷,張鬆溪也是這般。倘若兩人之中有一人或傷或死,在他都是畢生大恨。


    張無忌仔細瞧殷天正時,見他年紀雖老,卻精神矍鑠,雙目燦然生光,張無忌從他目光之中,陡然見到了幾絲慈和溫柔的神色,心中大動。這幾分慈和溫柔,正是十多年前他母親殷素素瞧著他的眼神,這時忽然在外公的眼光中見到,一時激動,便想衝出去緊緊抱住了他,叫道:“外公,你們兩位不要打。他是我爹爹的師哥,如同爹爹一般待我!”他不知殷天正此時目光忽露親善之意,也正是想到了已死的女兒、女婿。


    忽聽得殷天正和張鬆溪齊聲大喝,四掌發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張鬆溪道:“殷老前輩神功卓絕,佩服,佩服!”殷天正聲若洪鍾,說道:“張兄的內家修為超凡入聖,老夫自愧不如。閣下是小婿同門師兄,難道今日定然非分勝負不可麽?”張無忌聽他言語中提到父親,眼眶登時紅了,心中不住叫:“別打了,別打了!”隻聽張鬆溪道:“晚輩適才多退一步,已輸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氣閑的退了下去。


    突見武當派中搶出一個漢子,正是七俠莫聲穀,指著殷天正怒道:“殷老兒,你不提我張五哥,那也罷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惱恨。我俞三哥、張五哥兩人,全是傷折在你天鷹教手中,此仇不報,我莫聲穀枉居‘武當七俠’之名。”嗆啷啷一聲,長劍出鞘,太陽照耀下劍光閃閃,擺了一招“萬嶽朝宗”的姿式。這是武當子弟和長輩動手過招時的起手式,莫聲穀此時已是武林中極有身分的高手,雖怒氣勃勃,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舉一動自不能失了禮數。


    殷天正歎了口氣,臉上閃過一陣黯然之色,緩緩的道:“老夫自小女死後,不願再動刀劍。但若和武當諸俠空手過招,卻又未免托大不敬。”指著一個手執鐵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鐵棍一用。”那明教教徒雙手橫捧齊眉镔鐵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過鐵棍,雙手一拗,啪的一聲,鐵棍登時斷為兩截。


    旁觀眾人“哦”的一聲,都沒想到這老兒久戰之後,仍具如此驚人神力。


    莫聲穀知他不會先行發招,長劍一起,使一招“百鳥朝凰”,但見劍尖亂顫,霎時間便如化為數十個劍尖,罩住敵人中盤,卻不前刺。這一招雖然厲害,仍為彬彬有禮的劍法。殷天正左手斷棍一封,說道:“莫七俠不必客氣。”右手斷棍便斜砸過去。


    數招一過,旁觀眾人群情聳動,但見莫聲穀劍走輕靈,光閃如虹,吞吐開闔之際,又飄逸,又凝重,的是名家風範。殷天正的兩根斷鐵棍本已笨重,招數更加呆滯,東打一棍,西砸一棍,似乎不成章法,但有識之士見了,卻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境界。他腳步移動也極緩慢,莫聲穀卻縱高伏低、東奔西閃,隻在一盞茶時分,已接連攻出六十餘招淩厲無倫的殺手。


    再鬥數十合後,莫聲穀的劍招愈來愈快。昆侖、峨嵋諸派均以劍法見長,這幾派的弟子見莫聲穀一柄長劍上竟生出如許變化,心下都暗暗欽服:“武當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今日大開眼界。”可是不論他如何騰挪劈刺,總攻不進殷天正兩根鐵棍所嚴守的門戶之內。莫聲穀心想:“這老兒連敗華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對耗內力,我已是跟他相鬥的第五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勝,師門顏麵何存?”猛地裏一聲清嘯,劍法忽變,那柄長劍竟似成了一條軟帶,輕柔曲折,飄忽不定,正是武當派的七十二招“繞指柔劍”。


    旁觀眾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時,忍不住齊聲叫好。這時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馭巧,身形遊走,也展開輕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間莫聲穀長劍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劍到中途,劍尖微顫,竟然彎了過去,斜刺他右肩。這路“繞指柔劍”全仗以渾厚內力逼彎劍刃,使劍招閃爍無常,敵人難以擋架。殷天正從未見過這等劍法,忙沉肩相避,不料錚的一聲輕響,那劍反彈過來,刺入了他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爾陡然間長了半尺,在莫聲穀手腕上一拂,挾手將他長劍奪過,左手已按住他“肩貞穴”。


    白眉鷹王的鷹爪擒拿手乃武林一絕,當世無雙。莫聲穀肩頭落入他掌心,他五指隻須運勁捏下,莫聲穀的肩頭非碎成片片、終身殘廢不可。武當諸俠盡皆大驚,各人待要搶出相助,其勢卻已不及。


    殷天正歎了口氣,說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右手回縮,拔出長劍,左臂上傷口登時血如泉湧。他向長劍凝視半晌,說道:“老夫縱橫半生,從未在招數上輸過一招半式。好張三豐,好張真人!”他稱揚張三豐,那是欽佩他手創的七十二招“繞指柔劍”神妙難測,自己竟擋架不了。


    莫聲穀呆在當地,自己雖先贏一招,但對方終究有意不下殺手,沒損傷自己,怔了片刻,抱拳說道:“多蒙前輩手下留情!”殷天正微笑點頭,將長劍交還給他。莫聲穀精研劍法,但到頭來手中兵刃竟給對方奪去,羞愧難當,也不接劍,躬身退下。


    張無忌輕輕撕下衣襟,正想上前給外公裹傷,忽見武當派中又步出一人,黑須垂胸,卻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說道:“我為老前輩裹一裹傷。”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殷天正敷上傷口,隨即用帕子紮住。天鷹教和明教的教眾見宋遠橋一臉正氣,料想他身為武當七俠之首,決不會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說了聲:“多謝!”更坦然不疑。


    張無忌大喜,心道:“宋師伯給我外公裹傷,想是感激他不傷莫七叔,兩家就此和好了。”那知宋遠橋裹好傷後,退開兩步,長袖一擺,說道:“宋某領教老前輩的高招!”這一著大出張無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俠,用車輪戰打他老人家,這不公平!”


    這一言出口,眾人的目光都射向這衣衫襤褸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諸人,以及殷梨亭、宋青書、楊逍、說不得、周顛等少數人之外,誰都不知他來曆,均感愕然。


    宋遠橋道:“這位小朋友的話不錯。武當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私怨,今日暫且擱下不提。現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決生死存亡的關頭,武當派謹向明教討戰。”


    殷天正眼光緩緩移動,看到楊逍、韋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癱瘓,天鷹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個個非死即傷,自己兒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鷹教之中,除自己之外,再沒一個能抵擋得住宋遠橋的拳招劍法,可是自己連戰五個高手之餘,已然真氣不純,何況左臂上這一劍受傷委實不輕。


    殷天正微微一頓之間,崆峒派中一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道:“魔教已一敗塗地,再不投降,還待怎的?空智大師,咱們這便去毀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罷!”


    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坐鎮嵩山本院,這次圍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領。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便舉他為進攻光明頂的發號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隻聽華山派中一人叫道:“什麽投降不投降?魔教之眾,今日不能留下一個活口。除惡務盡,否則他日死灰複燃,又必為害江湖。魔崽子們!見機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爺們動手。”


    殷天正暗暗運氣,但覺左臂上劍傷及骨,一陣陣作痛,素知宋遠橋追隨張三豐最久,已深得這位不世出的武學大師真傳,自己神完氣足之時和他相鬥,也未知鹿死誰手,何況此刻?但明教眾高手或死或傷,隻剩下自己一人支撐大局,隻有拚掉這條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可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斷送。


    隻聽宋遠橋道:“殷老前輩,武當派和天鷹教仇深似海,可是我們卻不願乘人之危,這場過節,盡可日後再算。我們六大派這一次乃衝著明教而來。天鷹教已脫離明教,自立門戶,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輩何必淌這場渾水?還請率領貴教人眾,下山去罷!”武當派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鷹教結下極深的梁子,此事各派盡皆知聞,這時聽宋遠橋竟為天鷹教開脫,各人盡皆驚訝,但隨即明白宋遠橋光明磊落,不肯撿這現成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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