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甬道僅容一人可以轉身,張無忌伸手摸去,巨石雖不能將甬道口嚴密封死,但空隙處最多隻能伸得出一隻手去,身子萬萬不能鑽出。他吸口真氣,雙手挺著巨石推搖,石旁許多泥沙撲簌而下,巨石卻紋絲不動,看來兩塊數千斤的巨石疊在一起,當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隻怕也拉曳不開。他雖已練成九陽神功,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小丘般兩塊巨石,如何挪動得它半尺一寸?


    隻聽圓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傷之後,使力撬動巨石,也已累得筋疲力盡,隻聽他喘了幾口氣,問道:“小子……你……叫……叫什麽……名……”說到這個“名”字,卻又無力再說了。


    張無忌心想:“這時他便回心轉意,突然大發慈悲,要放我二人出去,也已絕不能夠。不必跟他多費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回身而下,順著甬道前行。


    那小鬟道:“我身邊有火摺,隻沒蠟燭火把,生怕一點便完。”張無忌道:“且不忙點火。”順著甬道隻走了數十步,便已到了盡頭。兩人四下裏摸索。張無忌摸到一隻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劈散木桶,桶中散出許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還是麵粉,他撿起一條木片,道:“你點火把!”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絨,打燃了火,湊過去點那木片,突然間火光耀眼,木片立時猛烈焚燒。兩人嚇了一跳,鼻中聞到一股硝磺臭氣。小鬟道:“是火藥!”高高舉起木片,瞧那桶中粉末時,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藥。她低聲笑道:“要是適才火星濺了開來,火藥爆炸,隻怕連外邊那惡和尚也炸死了。”見張無忌呆呆望著自己,臉上充滿驚訝之色,神色極為古怪,便微微一笑,問道:“你怎麽啦?”


    張無忌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你這樣好看!”那小鬟抿嘴一笑,說道:“我嚇得傻了,忘了裝假臉!”說著挺直身子。原來她既非駝背,更不是跛腳,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麵容白嫩甜美,隻年紀幼小,身裁尚未長成,雖容色絕麗,卻掩不住稚氣。張無忌道:“為什麽要裝怪樣子?”


    那小鬟笑道:“小姐挺恨我,見到我醜怪的模樣,心裏就高興了。如我不裝怪樣,她早就殺了我啦!”張無忌道:“她為什麽要殺你?”


    那小鬟道:“她總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爺。”張無忌搖搖頭,道:“真多疑!適才你長劍在手,她卻已動彈不得,你並沒害她。自今而後,她再也不會疑心你了。”小鬟道:“我帶了你到這裏,小姐隻有更加疑心。咱們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唉,以後她疑不疑心,也不怎麽相幹了。”


    她說著高舉木條,察看周遭情景。隻見處身所在似是間石室,堆滿了弓箭兵器,大都鐵鏽斑斑,顯是明教昔人放置在此,以備禦敵。再察看四周牆壁,竟無半道縫隙,看來此處是這條岔道的盡頭,圓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有意引兩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爺,我叫小昭。我聽小姐叫你‘無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無忌’嗎?”張無忌道:“不錯,我姓張……”突然心念一動,俯身拾起一枝長矛,拿在手中掂了掂,覺得斤量不輕,似有四十來斤,說道:“這許多火藥或能救咱們脫險,說不定便能將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


    她拍手時腕上鐵鏈相擊,錚錚作聲。張無忌道:“這鐵鏈礙手礙腳,把它弄斷了罷。”小昭驚道:“不,不!老爺要大大生氣的。”張無忌道:“你說是我弄斷的,我才不怕他生氣呢。”說著雙手握住鐵鏈兩端,用勁一崩。那鐵鏈不過筷子粗細,他這一崩少說也有三四百斤力道,不料但聽得嗡的一聲,鐵鏈震動作響,卻崩它不斷。


    他“咦”的一聲,吸口真氣,再加勁力,仍奈何不得鐵鏈半分。小昭道:“這鏈子古怪得緊,便快刀利鑿,也傷它不了。鎖上的鑰匙在小姐手裏。”張無忌點頭道:“咱們出去後,我向她討來給你開鎖解煉。”小昭道:“隻怕她不肯給。”張無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尋常,她不會不肯的。”說著提起長矛,走到大石之下,側身靜立片刻,聽不到圓真的呼吸之聲,想已遠去。


    小昭舉起火把,在旁照著。張無忌道:“一次炸不碎,看來要分開幾次。”勁運雙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間的縫隙中用長矛慢慢刺了一條孔道。小昭遞過火藥,張無忌便將火藥放入孔道,倒轉長矛,以矛柄打實,再鋪設一條火藥線,通到下麵石室,作為引子。


    兩人退入石室,張無忌從小昭手裏接過火把,小昭便伸雙手掩住了耳朵。張無忌擋在她身前,俯身點燃藥引,一點火花沿著火藥線向前燒去。猛地裏轟隆一聲巨響,一股猛烈的熱氣衝來,震得他向後退了兩步,小昭仰後便倒。他早有防備,伸手攬住了她腰。石室中煙霧彌漫,火把也讓熱氣震熄了。


    張無忌道:“小昭,你沒事罷?”小昭咳嗽了幾下,道:“我……我沒事。”張無忌聽她說話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點燃火把,見她眼圈兒紅了,問道:“怎麽?你不舒服麽?”小昭道:“張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識,為什麽待我這樣好?”


    張無忌奇道:“什麽呀?”小昭道:“你為什麽要擋在我身前?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貴重的千金之軀,怎能遮擋在我身前?”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我有什麽貴重了?你是個小姑娘,我自然要護著你些兒。”


    待見石室中煙霧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隻見那塊巨石安然無恙,巍巍如故,隻炸去了極小的一角。張無忌頗為沮喪,道:“隻怕要再炸七八次,咱們才鑽得過去。可是所餘火藥,最多隻能再炸兩次。”提起長矛,又在石上鑽孔。鑽刺了幾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塊鬥大的岩石滾了下來,露出一孔。他又驚又喜,伸手進去,扳住旁邊的岩石搖了搖,微覺晃動,使勁扳拉,又扳了一塊下來。他接連扳下四塊尺許方圓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過。原來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這一次爆炸沒炸碎大石,卻將甬道的石壁震鬆了。這甬道乃用一塊塊鬥大花崗石砌成。


    他手執火把先爬了進去,招呼小昭入來。那甬道仍一路盤旋向下,他這次學得乖了,左手挺著長矛,高舉過頂,提防圓真再施暗算,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處石門。他將長矛和火把交給小昭,運勁推開石門,裏邊又是一間石室。


    這間石室極大,頂上垂下鍾乳,顯是天然的石洞。他接過火把走了幾步,突見地下倒著兩具骷髏。骷髏身上衣服尚未爛盡,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邊。張無忌高舉火把,在石洞中巡視了一遍,道:“這裏看來又是盡頭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長矛,在洞壁上到處敲打,每一處都極沉實,找不到有聲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兩具骷髏,見那女子右手抓著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插在自己胸口。他一怔之下,立時想起了圓真的話。圓真和陽夫人在秘道私會,給陽頂天發見。陽頂天憤激之下,走火身亡,陽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難道這兩人便是陽頂天夫婦?”再走到那男子的骷髏之前,見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攤著一張羊皮。


    張無忌拾起看時,見一麵有毛,一麵光滑,並無異狀。


    小昭接過,喜形於色,叫道:“恭喜公子,這是明教武功的無上心法。”說著伸出左手食指,在陽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條小小口子,將鮮血塗上羊皮,慢慢便顯現了字跡,第一行是“明教聖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個字。


    張無忌無意中發見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卻並不如何歡喜,心想:“這秘道中無水無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過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餓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學了也是無用。”向兩具骷髏瞧了幾眼,再想:“那圓真怎不將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這件大虧心事後,永不敢再來看一眼陽氏夫婦的屍體。或許他不知羊皮上竟寫著武功心法,否則別說陽氏夫婦已死,便是活著,他也要來設法盜取了。”又想:“不知小昭如何得知用血塗皮,可以見字。”問小昭道:“你怎知羊皮中的秘密?”


    小昭低頭道:“老爺跟小姐說起時,我暗中偷聽到的。他們是明教教徒,不敢違犯教規,到秘道中來找尋。”


    張無忌瞧著兩堆骷髏,頗為感慨,說道:“把他們葬了罷。”兩人去搬了些炸下來的泥沙石塊,堆在一旁,再將陽頂天夫婦的骸骨移在一起。


    小昭忽在陽頂天的骸骨中撿起一物,說道:“張公子,這裏有封信。”


    張無忌接過來看時,見封皮上寫著“夫人親啟”四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黴爛不堪,那四個字也已腐蝕得筆劃殘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筆致中的英挺之氣,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張無忌道:“陽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殺。”將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開來瞧瞧好不好?說不定陽教主有甚遺命。”


    張無忌道:“這是私人信函,咱們晚輩擅自拆閱,隻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陽教主有何未了心願,公子去轉告老爺小姐,讓他們為陽教主辦理,那也是好的。”張無忌心想不錯,便輕輕拆開封皮,抽出一幅極薄的白綾和兩頁黃紙,隻見綾上用墨筆寫著:


    “夫人妝次:夫人自歸陽門,日夕鬱鬱。餘粗鄙寡德,無足為歡,甚可歉咎,茲當永別,唯夫人諒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遺命,令餘修習乾坤大挪移神功有成之後,率眾前赴波斯總教,設法迎回聖火令。本教雖發源於波斯,然在中華生根,開枝散葉,已數百年於茲。今韃子占我中土,本教誓與周旋到底,決不可遵波斯總教無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為主。聖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華明教即可與波斯總教分庭抗禮也。”


    張無忌心想:“原來明教的總教在波斯國。這衣教主和陽教主不肯奉總教之命而降順元朝,實是極有血性骨氣的好漢子。”心中對明教又增了幾分欽佩之意,接著看下去:


    “今餘神功第四層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氣翻湧,不克自製,真力將散,行當大歸。天也命也,複何如耶?”


    張無忌讀到此處,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陽教主在寫這信之時,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會的事了。”見小昭想問又不敢問,於是將陽頂天夫婦及成昆間的事簡略說了。小昭道:“我說都是陽夫人不好。她如心中一直對成昆忘不了,原不該嫁陽教主;既已嫁了陽教主,便不該再和成昆私會。”


    張無忌點點頭,心想:“她小小年紀,倒頗有見識。”繼續讀下去:


    “今餘命在旦夕,有負衣教主重托,實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餘此親筆遺書,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頒餘遺命曰:‘不論何人重獲聖火令者,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於此之前,令謝遜暫攝教主之位,處分本教重務。不服者全教共攻之。’”


    張無忌心中一震,暗想:“原來陽教主已命我義父暫攝教主之位。我義父文武全才,陽教主死後,我義父已是明教中第一位人物。隻可惜陽夫人沒看到這信,否則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殘殺,鬧得天翻地覆。”想到陽頂天對謝遜如此看重,很是歡喜,卻又不禁傷感,出神半晌,接讀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日後轉奉新教主。得聖火令後,奉行三大令及五小令,光大我教,驅除胡虜,行善去惡,持正除奸,令我明尊聖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張無忌順手攤開兩頁黃紙,見上麵書著恭楷小字,蓋了十來個“陽頂天”的朱印,顯得加倍鄭重,紙上寫道:


    “曆代教主傳有聖火令三大令、五小令,年月既久,教眾頗有不奉行大小八令者,致教規廢弛。餘以德薄,未能正之,殊有愧於明尊暨曆代教主付托之重。日後重獲聖火令者,此三大令及五小令當頒行全教,吾中土明教之重振,實賴於此。茲將此祖傳之大小八令申述於後,後世總領明教者,祈念明尊愛護世人之大德,祖宗創業之艱難,並致力重獲聖火令,振作奮發,俾吾教光大於世焉。”


    張無忌見了詳細書寫的三大令、五小令,緩緩讀了,尋思:“照陽教主的遺命看來,明教的宗旨實在正大得緊啊。各大門派限於門戶之見,不斷和明教為難,倒是不該了。”給這大小八令打了個岔,忙翻過白綾,再看陽教主的遺書,見遺書上續道:


    “餘將以身上殘存功力,掩石門而和成昆共處。夫人可依秘道全圖脫困。當世無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無第二人能推動此‘無妄’位石門,若後世有豪傑練成,餘及成昆骸骨朽矣。頂天謹白。”


    最後是一行小字:“餘名頂天,然於世無功,於教無勳,傷夫人之心,賚恨而沒,狂言頂天立地,誠可恥可笑也。”


    在遺書之後,是一幅秘道全圖,注明各處岔道和門戶。


    張無忌大喜,說道:“陽教主本想將成昆關入秘道,兩人同歸於盡,讓夫人單獨脫困,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讓那成昆逍遙至今,又沒料到夫人會自刎殉夫。幸好有這圖,咱們能出去了。”在圖中找到了自己置身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從頭上淋將下來,原來唯一的脫困道路,正是給圓真用大石阻塞了的那一條,雖得秘道全圖,卻和不得無異。


    小昭道:“公子且別心焦,說不定另有通路。”接過圖去,低頭細細查閱,見圖上寫得分明,除此之外,更無別處出路。


    張無忌見她神色失望,苦笑道:“陽教主的遺書上說道,若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動石門而出。當世似乎隻楊逍先生練過一些,可是功力甚淺,就算他在這裏,也未必管用。再說,又不知‘無妄位’在什麽地方,圖上也沒注明,卻到那裏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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