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心中混亂之極,他早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魔教中的“護教法王”,自然均位高權重,是魔教中第一流的重要人物。滅絕師太又說“左右光明使者”也覬覦教主之位,然則自己多年前所遇、楊不悔之父明教光明左使者楊逍,也和四王相若?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什麽。


    過了一會,才聽得滅絕師太說道:“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誌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又有何懼?但相鬥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幸,心有畏懼,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


    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關係天資機緣,半分勉強不來。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於吸血惡魔之手,誰都不會恥笑於她。咱們平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撲滅妖邪?今日靜虛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輪到你們師父。少林、武當、峨嵋、昆侖、崆峒、華山六大派此番圍剿魔教,本以為六派齊心出手,而魔教內部四分五裂,該當轉眼便可覆滅,但今日見了青翼蝠王這等身手,魔教中確實仍大有能人,今後前途艱危正多,吉凶禍福,咱們峨嵋派自當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到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到這些江湖上的爭鬥凶殺,但此事與外公、義父有關,總不能置之不理。


    隻聽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死?隻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什麽峨嵋派?隻須大夥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


    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大都是弱質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須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不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之慨。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前便該說了,但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舉手可滅,沒想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際,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才知局勢竟全然不如所料。


    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鷹王和金毛獅王自然亦能來,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楊逍,然後逐一掃蕩妖魔餘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於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什麽惡毒的魔頭?”


    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跡不著,我也僅聞其名而已。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是極不好鬥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楊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曆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卻誰也不知。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算得博聞廣見,他們兩位卻也不知。咱們和楊逍正麵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這才最為可慮。”


    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後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紫衫龍王會陡然掩至、前來偷襲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


    滅絕師太冷然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自郭祖師創派以來,掌門之位,慣例由女子擔任,別說男兒無份,便是出了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但本派今日麵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中,隻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女,都可傳我衣缽。”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後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淒然之意。


    滅絕師太縱聲長嘯,嗬嗬、嘿嘿,嘯聲從大漠上遠遠的傳了出去。群弟子相顧愕然,暗自驚駭。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


    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等高手半夜來襲,眾弟子那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


    這一晚峨嵋派戒備外弛內緊,似疏實密,卻無意外之事。


    第十八回


    倚天長劍飛寒铓


    次日繼續西行,走出百餘裏後,已是正午,赤日當頭,雖在隆冬,亦覺炎熱。正行之際,西北方忽地傳來隱隱幾聲兵刃相交和呼叱之聲,眾人不待靜玄下令,均各加快腳步,向聲音來處疾馳。


    奔行不久,前麵便出現幾個相互跳蕩激鬥的人形,奔到近處,見是三個白袍道人手持兵刃,圍攻一個中年漢子。三個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繡著個紅色火焰,顯是魔教中人。那中年漢子手舞長劍,劍光閃爍,和三道鬥得甚為激烈,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張無忌腿傷早愈,但仍假裝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好讓峨嵋派諸人不加提防。這時他眼光為身前一名峨嵋派男弟子擋住了,須得側身探頭,方能見到那四人相鬥。隻見那中年漢子長劍越使越快,突然間轉過身來,一聲呼喝,唰的一劍,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過。


    峨嵋眾人喝采聲中,張無忌忍不住輕聲驚呼,這一招“順水推舟”,正是武當劍法的高招;使這招劍法的中年漢子,乃武當派的六俠殷梨亭。


    峨嵋群弟子遠遠觀鬥,並不上前相助。餘下兩名魔教道人見己方傷了一人,對方又來了幫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嘯一聲,兩人分向南北急奔。殷梨亭飛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他腳下快得多,搶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後。那道人回過身來,狂舞雙刀,想與他拚個兩敗俱傷。


    峨嵋眾人見殷梨亭一人難追兩敵,逃向北方的道人輕功又甚了得,越奔越快,瞧這情勢,殷梨亭待得殺了南方那纏戰的道人,終究來不及再回身追殺北逃之敵。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著靜玄,盼她發令攔截。眾女弟子大都和紀曉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惡,這位武當六俠本該是本派女婿,此時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靜玄心下也頗躊躇,但想武當六俠在武林中位望何等尊崇,他若不出聲求助,旁人貿然伸手,便屬對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發令攔截,心想寧可讓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當殷六俠。


    便在此時,驀地裏青光閃動,一柄長劍從殷梨亭手中擲出,急飛向北,如風馳電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那道人陡然驚覺,待要閃避時,長劍已穿心而過,透過了他身子,仍向前疾飛。那道人腳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兩丈有餘,這才撲地倒斃。那柄長劍卻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閃耀,筆直的插在沙中,雖是一柄無生無知的長劍,卻也神威凜凜。


    眾人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無不神馳目眩,半晌說不出話來。待得回頭再看殷梨亭時,隻見和他纏鬥的那魔教道人身子搖搖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拋下了雙刀,兩手在空中亂舞亂抓,殷梨亭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眾人走來。他隻跨出幾步,那道人一聲悶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動,至於殷梨亭用什麽手法將他擊斃,卻誰也沒瞧見。


    峨嵋群弟子這時才大聲喝采。連滅絕師太也點了點頭,跟著淒然歎息一聲。這一聲長歎也許是說:武當派有這等佳弟子,我峨嵋派卻無如此了得的傳人。更也許是說:曉芙福薄,沒能嫁得此人,卻傷在魔教淫徒之手。在滅絕師太心中,紀曉芙當然是為楊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擊死的。


    張無忌一句“六師叔”衝到了口邊,卻又強行縮回。在眾師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親最為交好,待他也親厚殊甚。他瞧著這位相別九年的六師叔時,見他滿臉風塵之色,兩鬢微見斑白,想是紀曉芙之死於他心靈有極大打擊。張無忌乍見親人,亟欲上前相認,終於想到眼下耳目眾多,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實,以免惹起無窮後患。周芷若雖已知道自己真實身分,但顯然沒向別人泄露。


    殷梨亭向滅絕師太躬身行禮,說道:“敝派大師兄率領眾師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線峽畔。晚輩奉大師兄之命,前來迎接掌門師太及諸位師姊、師兄。”滅絕師太道:“好,還是武當派先到了。可跟妖人接過仗麽?”殷梨亭道:“曾跟魔教的木、火兩旗交戰三次,殺了幾名妖人,七師弟莫聲穀受了一點傷。”


    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她知殷梨亭雖說得輕描淡寫,其實這三場惡鬥必定慘酷異常,以武當五俠之能,尚且殺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俠莫聲穀甚至受傷。滅絕師太又問:“貴派可曾查知光明頂上實力如何?”殷梨亭道:“聽說天鷹教等魔教支派大舉赴援光明頂,有人還說,紫衫龍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滅絕師太一怔,道:“紫衫龍王也來了麽?”兩人說著話並肩而行。群弟子遠遠跟隨在後,不敢去聽兩人說些什麽。


    兩人說了一陣,殷梨亭舉手作別,要再去和華山派聯絡。靜玄說道:“殷六俠,你來回奔波,必定餓了,吃些點心再走。”殷梨亭也不客氣,道:“如此叨擾了。”


    峨嵋眾女俠紛紛取出幹糧,有的更堆沙為灶,搭起鐵鍋煮麵。她們自己飲食簡樸,款待殷梨亭卻十分殷勤,自是為了紀曉芙之故。殷梨亭明白她們心意,眼圈微紅,哽咽道:“多謝眾位師姊、師妹。”


    蛛兒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突然說道:“殷六俠,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成麽?”殷梨亭手中捧著一碗湯麵,回過頭來,說道:“這位小師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問何事?但教所知,自當奉告。”神態很謙和。蛛兒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是給他們捉拿來的。”


    殷梨亭起先隻道她是峨嵋派小弟子,聽她這麽說,不禁一呆,但想這小姑娘倒很率直,問道:“你是魔教的麽?”蛛兒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對頭。”殷梨亭不暇細問她來曆,為了尊重主人,眼望靜玄,請她示意。靜玄道:“你要問殷六俠何事?”蛛兒道:“我想請問:令師兄張翠山張五俠,也到了一線峽麽?”


    此話一出,殷梨亭和張無忌都大吃一驚。


    殷梨亭道:“你打聽我五師哥,為了何事?”蛛兒紅暈生臉,低聲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張無忌,是不是也來了。”張無忌更加吃驚,心道:“原來她早知道了我的身分,這時要揭露出來了。”殷梨亭道:“你這話可真?”蛛兒道:“我是誠心向殷六俠請問,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師哥逝世已過十年,墓木早拱,難道姑娘不知麽?”


    蛛兒一驚站起,“啊”的一聲,道:“原來張五俠早去世了,那麽……他……他早就是個孤兒了。”殷梨亭道:“姑娘認得我那無忌侄兒麽?”蛛兒道:“六年之前,我曾在蝶穀醫仙胡青牛家中見過他一麵,不知他現下到了何處?”殷梨亭道:“我奉家師之命,也曾到蝴蝶穀去探視過,但胡青牛夫婦已死,無忌不知去向,後來多方打聽,音訊全無,唉,那知……那知……”說到這裏,神色淒然,不再說下去了。


    蛛兒忙問:“怎麽?你聽到什麽惡耗麽?”殷梨亭凝視著她,問道:“姑娘何以如此關切?我那無忌侄兒與你有恩,還是有仇?”


    蛛兒眼望遠處,幽幽的道:“我要他隨我去靈蛇島上……”殷梨亭插口道:“靈蛇島?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是你什麽人?”蛛兒不答,仍自言自語:“……他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得我一隻手鮮血淋漓……”她一麵說著,一麵左手輕輕撫摸著右手手背:“……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念著他。我決不是要害他,我帶他去靈蛇島,婆婆會教他一身武功,設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陰毒,那知他凶得很,將人家一番好心,當作了歹意。”


    張無忌心中一團混亂,這時才知:“原來蛛兒便是在蝴蝶穀中抓住我的那個少女阿離,她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居然就是我。”側頭細看,見她臉頰浮腫,那裏還有初遇時的半分俏麗?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仍如當年。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她師父金花婆婆,聽說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實非正人,此刻我們不想多結仇家,暫且將她扣著。”殷梨亭道:“嗯,原來如此。姑娘,你對我無忌侄兒倒一片好心,隻可惜他福薄,前幾日我遇到朱武連環莊的武莊主武烈,得知無忌已於五年多之前,失足摔入萬丈深穀之中,屍骨無存。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那知皇天不佑善人,竟連僅有的這點骨血……”


    他話未說完,砰的一聲,蛛兒仰天跌倒,竟暈了過去。


    周芷若搶上去扶了她起來,在她胸口推拿好一會,蛛兒方始醒轉。張無忌甚是難過,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傷心,自己卻硬起心腸置身事外,一抬頭,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似乎在問:“怎麽她會不認得你?”張無忌微一搖頭,他知自己這些年來身形相貌均已大變,若非自己先提到漢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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