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走一會,歇一會。行到中午時分,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指著路邊一株大樹。張無忌看時,隻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兩具幹屍,嚇得忙拉著她轉頭狂奔。


    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餘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張無忌大著膽子回頭望去,這一下更加吃驚,脫口叫道:“胡先生!”原來掛在樹上的一具幹屍這時給風吹得回過頭來,卻是胡青牛。另一具幹屍長發披背,是個女屍,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姑。山風吹動她身子和長發,飄蕩顫動,更顯得陰氣森森。


    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一步步走近,果見臨空懸掛的兩具屍體正是胡青牛夫婦。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著一朵小小金花。張無忌心下恍然:“原來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


    隻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


    張無忌怔怔的流下淚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屍身從大樹上放下,忽然啪的一聲響,王難姑屍身懷中跌出一本書來。拾起看時,是一部手寫的抄本,題簽上寫著“王難姑毒經”五字。翻將開來,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藥、毒草等等,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蠍子、毒蛛,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蟲鳥獸、花木土石,無不具載。張無忌隨手把書放在懷裏,將胡青牛夫婦的屍體並列了,捧些石頭土塊,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幾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行出數裏後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那知市鎮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奈隻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田中長滿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張無忌心中慌亂,楊不悔能忍饑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極乖,還能出什麽主意?


    走了一會,見路邊臥著幾具屍體,肚腹幹癟,雙頰深陷,一見便知是餓死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張無忌心下惶恐:“難道什麽東西也沒得吃?咱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見林中有白煙嫋嫋升起。張無忌大喜,他自離開蝴蝶穀後,一路未見人煙,便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行到鄰近,隻見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臉現大喜之色,同時跳起。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極,過來,快過來。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那裏去了?”張無忌道:“就隻我們兩人,沒大人相伴。”兩個大漢相顧大笑,同聲道:“運氣,正好運氣!”


    張無忌餓得慌了,探頭到鍋中張望,瞧是煮些什麽,隻見鍋中上下翻滾,都是些青草。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得緊了。”另一名漢子道:“不錯,男娃娃留著明兒吃。”


    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幹什麽?快放開我妹子。”


    那漢子全不理睬,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衫,伸手從靴子裏拔出一柄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沒吃這麽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走到一旁,似乎便要宰殺。另一名漢子拿了一隻土缽跟在後麵,說道:“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才不壞呢!”


    張無忌隻嚇得魂飛天外,瞧他們並非說笑,實有宰殺楊不悔之意,大叫:“你們想吃人麽?也不怕傷天害理?”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老子三個月沒吃一粒米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麽?”生怕張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


    張無忌側身讓開,左手一帶,右掌啪的一下,正中他後心要害。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功秘訣,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這幾年中雖潛心醫術,沒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這一掌奮力擊出,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也不易抵受,何況一個尋常村漢?那漢子哼了一聲,俯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雁翅式”,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脫手飛出。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那人正張口呼喝,下顎給踢得急速合上,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


    便在此時,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幾人走進林來。楊不悔嚇得怕了,聽見人聲,便撲在張無忌懷裏。張無忌抬頭看時,登時寬心,叫道:“是簡大爺、薛大爺。”進林來的共是五人,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兩個同門,這四人都是張無忌給治好了的。最後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張無忌卻未見過。


    簡捷哼了一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裏?這兩人怎麽了?”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名漢子。張無忌氣憤憤的說了,最後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麽?”


    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語:“他媽的,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盡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饑火,像是頭餓狼一般,裂開了嘴,牙齒閃閃發亮,神情可怖,忙將楊不悔摟在懷裏。


    薛公遠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紀姑姑死了,他們更會轉壞念頭。”便道:“紀女俠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我媽媽飛上天去啦!”


    簡捷和薛公遠等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薛公遠冷笑道:“買米?周圍五百裏地內,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算你本事。”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兩人霍地躍起。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起。


    張無忌驚道:“你們幹什麽?”簡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裏,大夥兒餓得熬不住啦。這女孩兒又不是你什麽人,待會兒也分一份給你吃好了。”張無忌罵道:“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這事傳揚開去,你們還能做人麽?”


    簡捷大怒,左手仍抓住了他,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們本來嫌一隻小羊不夠吃。”


    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甚是輕易,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卻那裏掙紮得脫?薛公遠的兩名師弟取過繩索,將兩個孩子都綁了。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狂怒之下,好生後悔,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


    簡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於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罵老子,是不是?”張無忌道:“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我跟你們無親無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麽?”


    薛公遠笑道:“張少爺,我們受傷之後醜態百出,都讓你瞧在眼裏啦,傳將出去,大夥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幾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救我們一救罷。”


    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便此罷休嗎?”


    簡捷一愕,“哦”了一聲,覺得這話倒也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遠笑道:“這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子裏,再去向張三豐老道訴苦罷。”簡捷哈哈大笑,說道:“肚裏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的親兄弟、親兒子,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你。”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還等什麽?”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鐵鍋,一個到溪裏去舀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好麽?”


    薛公遠笑道:“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


    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倘若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當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豐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


    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然非吃人不可,就將我吃了罷,隻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什麽?”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送去交給她爹爹。你們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夠飽了,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罷。”


    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小小年紀,竟大有俠義之風,倒也有點欽佩,不禁心動,躊躇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但泄漏了風聲,日後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薛兄弟說得是。我是個胡塗蛋,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說話之間,那名華山派弟子端了鍋清水回來,放在火上煮湯。


    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後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什麽,隱隱約約之間,隻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輕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道:“是!”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橫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張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咬不到。


    那徐小舍走出十餘步。薛公遠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罷。”那徐小舍回頭道:“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幹淨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模糊不清,腳下並不停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裏,便在這裏。”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想獨吞,帶了兩個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往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楊不悔的手,拔步飛奔。


    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站住!”


    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麵前,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幹什麽?”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漢笑話麽?”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快追!”


    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這麽一來,逃得更慢了。


    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漢子。鬥了一陣,簡捷唰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時鮮血淋漓。徐小舍抵敵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身閃避,徐小舍便衝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逕自來捉張楊二小。徐小舍遠遠叫道:“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


    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裏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什麽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那兒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給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掉在地下。他心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實是個好朋友,隻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結交了。”一低頭,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那部《王難姑毒經》,順眼往書頁上瞧去,隻見赫然寫著“毒菌”兩個大字,其後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一種,他心中正亂,那裏看得入腦?一瞥之間,見到書中一行字寫道:“大凡毒菌均顏色鮮明。灰黃色者大都無毒。”


    他抬起頭來,呆了半晌,突然瞥見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樹幹下生著十餘棵草菌,顏色鮮豔奪目,心中一動:“這不知是什麽菌?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


    張無忌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一意隻盼能救得楊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動雙腳和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子,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這時天色已黑,各人饑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他眼望徐達逃去之處,忽然跳起,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倒退兩步,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


    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了,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起了楊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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