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嶇,越來越難走。挨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將張無忌放下,仰天八叉的躺著休息。他懷中帶著些張無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著吃了。休息了半個時辰,常遇春又要趕路。張無忌極力勸阻,說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就算趕到,半夜三更的去驚吵胡師伯,定要惹他生氣,隻得依了。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寒毒又發作起來,劇顫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兵刃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那裏走?”


    “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這一次可不能再讓這賊禿走了。”跟著腳步聲響,幾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張無忌低聲道:“他們好像是在追一個和尚。”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後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隻見七八人圍著一人相鬥,受困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沒法近身。鬥了一陣,眾人漸漸移近。


    不久一輪眉月從雲中鑽出,清光瀉地,隻見受圍攻那人身穿黑色僧衣,是個四十來歲的高瘦和尚。圍攻他的眾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共是八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禪杖,一執戒刀,禪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帶得林中落葉四散飛舞。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一個矮小漢子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黑衣和尚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極盡靈動輕捷。酣鬥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半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紀曉芙。張無忌初見八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和尚能突圍而走,這時認出紀曉芙後,心想那和尚跟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助紀曉芙一邊了。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金項圈,事後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也甚感激。


    張無忌見那身遭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等雖然人多,卻久鬥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跟著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黑衣和尚射去。這麽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支持。那持劍的長須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幹麽?你把白龜壽交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


    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張無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說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的來由,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鷹教爭鬥不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跡,尋思:“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裏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給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說跟他頗有淵源,便毫無幹連,也不能見死不救。”那長須道人道:“什麽見死不救?我們並非要傷他性命,隻是向他打聽一個人。”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僧人顯然是少林派的。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驕傲,又傷心,暗想:“我媽雖已去世兩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


    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準彭和尚的胸口射去。本來彭和尚隻須低頭彎腰、或向前撲跌、又或使鐵板橋仰身,讓飛刀掠過,但這時地下六般兵刃同時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


    張無忌一驚,隻見彭和尚突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禪杖戒刀、長須道人的長劍已分向他腿上擊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上,跟著右手反勾,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禪杖上一格,借力飛躍在一丈之外。


    那少林僧給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餘人怒叫追去,隻見彭和尚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七人又將他圍住。那使禪杖的少林僧勢如瘋虎,禪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拚了!”那長須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尾鉤,轉眼便會毒發。”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不可!”他雖身負重傷,仍想衝出去救人,猛吸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出去。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步跨得又大,牽動胸口內傷,痛得幾乎要昏暈過去。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發身亡。常遇春強忍疼痛,隻得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卻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邊。


    那長須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啪啪兩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左腿。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那長須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將白龜壽藏在何處?”


    七人同時圍上去察看。忽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同時向外摔跌,彭和尚卻已站立起身,肩頭和腿上的飛刀卻兀自插著。原來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難支持再鬥,便裝假死,誘得敵人近身,以驚雷閃電似的手法掌力連發,在五個男敵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時,一直便在暗暗運氣,這五下掌力著實淩厲剛猛。


    紀曉芙和她同門師姊丁敏君大驚之下,急忙躍開,看那五個同伴時,個個口噴鮮血,兩名漢子功力較遜,不住口慘呼。但彭和尚這一急激運勁,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定。那長須道人叫道:“丁紀兩位姑娘,快用劍刺他。”雙方敵對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個敵人同受重傷,隻紀曉芙和丁敏君無傷。丁敏君心道:“難道我不會用劍,要你來指點?”長劍一招“虛式分金”,逕往彭和尚足脛削去。


    彭和尚長歎一聲,閉目待死,卻聽得叮當一響,兵刃相交,張眼看時,卻是紀曉芙伸劍將師姊長劍格開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麽?”紀曉芙道:“師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們可也不能趕盡殺絕。”丁敏君道:“什麽掌下留情?他是掌下無力!”厲聲道:“彭和尚,我師妹心慈,饒了你一命,那白龜壽在那裏,這該說了罷?”


    彭和尚仰天大笑,說道:“丁姑娘,你可將我彭瑩玉看得忒也小了。武當派張翠山張五俠寧可自刎而死,也決不說出他義兄的所在。彭瑩玉心慕張五俠的義肝烈膽,雖然不才,也要學他一學。”說到這裏,一口鮮血噴出,坐倒在地。


    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脅間連踢三下,叫他再也沒法偷襲。


    彭和尚這幾句話隻聽得張無忌胸中熱血上湧,對他登時既覺親近,又生感激。他父親張翠山自刎身亡,名門正派人士談論起來總不免說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俠,卻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至身死名裂,使得武當一派,同蒙羞辱。”這些話張無忌雖然聽不到,但他在太師父和諸師伯叔的言談神色之間,瞧得出他們傷心之餘,對母親頗有怒恨怨責之意,都覺他父親一生什麽都好,就是娶錯了他母親,卻從無一人似彭和尚這般對他父親衷心欽佩。


    丁敏君冷笑道:“張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娶了邪教妖女為妻,這叫作自甘下賤,有什麽好學的?他武當派……”紀曉芙插口道:“師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到殷六俠頭上。”她長劍一晃,指著彭和尚的右眼,說道:“你如不說,我先刺瞎你右眼,再刺瞎你左眼,然後刺聾你右耳,又刺聾你左耳,再削掉你鼻子,總而言之,我不讓你死便是。”她劍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閃耀的劍尖顫動不停。


    彭和尚睜大眼睛,竟不轉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滅絕師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調教出來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瑩玉今日落在你手裏,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傑作罷!”


    丁敏君雙眉上揚,厲聲道:“死賊禿,你膽敢辱我師門?”長劍向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著劍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


    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鮮血長流,一隻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著她。丁敏君給他瞪得心頭發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鷹教的,何苦為了白龜壽送命?”


    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丁敏君見他雖無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間對自己卻大為輕蔑,憤怒中長劍一送,便去刺他左眼。紀曉芙揮劍輕輕格開,說道:“師姊,這和尚硬氣得很,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的了,殺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罵師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給他瞧瞧。這等魔教妖人,留在世上隻有多害好人,殺得一個,便積一分功德。”


    紀曉芙道:“這人也是條硬漢子。師姊,依小妹之見,便放過他罷。”


    丁敏君朗聲道:“這裏少林寺的兩位師兄一死一傷,昆侖派的兩位道長身受重傷,海沙派的兩位大哥傷得更厲害,難道他下手還不夠狠麽?我廢了他左邊的招子,再來逼問。”那“問”字剛出口,劍如電閃,疾向彭瑩玉的左眼刺去。


    紀曉芙長劍橫出,輕輕巧巧的將丁敏君這一劍格開了,說道:“師姊,這人已無力還手,這般傷害於他,江湖上傳將出去,於咱們峨嵋派名聲不好。”


    丁敏君長眉揚起,喝道:“站開些,別管我。”紀曉芙道:“師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師姊,便得聽師姊的話,別再囉裏囉唆。”紀曉芙道:“是!”丁敏君長劍抖動,又向彭瑩玉左眼刺去,這一次卻又加了三分勁力。


    紀曉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劍擋格。她見師姊劍勢淩厲,出劍時也用上了內力,雙劍相交,當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各自震得手臂發麻,退了兩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兩次回護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紀曉芙道:“我勸師姊別這麽折磨他。要他說出白龜壽的下落,盡管慢慢問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難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撫心自問:武當派殷六俠幾次三番催你完婚,為什麽你總推三阻四,為什麽你爹爹也來催你時,你寧可離家出走?”


    紀曉芙道:“本門自郭祖師創派,曆代同門就算不出家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挺多,小妹不願出嫁,事屬尋常。師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的道:“我才不來聽你這些假撇清的話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將你的事都抖出來了。”


    紀曉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這件事又有什麽幹係?師姊怎地牽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們大家心裏明白,當著這許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誰的瘡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紀曉芙臉色蒼白,顫聲道:“我一向敬你是師姊,從沒半分得罪你啊,為什麽今日這般出言辱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劍把這和尚的左眼刺瞎了。”


    紀曉芙柔聲道:“師姊,望你念在同門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麽為難的事。師父命咱們打聽金毛獅王的下落,眼前這和尚正是惟一線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殺傷咱們這許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天公地道,你幹麽不動手?”紀曉芙低聲道:“他先前對咱二人手下留情,咱們可不能回過來趕盡殺絕。小妹心軟,下不了手。”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


    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軟?師父常讚你劍法狠辣,性格剛毅,最像師父,一直有意將衣缽傳你,你怎會心軟?”


    她同門姊妹吵嘴,旁人起初都聽得沒頭沒腦,這時才隱約聽出來,似乎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紀曉芙甚為看重,頗有相授衣缽之意,丁敏君心懷嫉妒,不知抓到了她什麽把柄,便存心要她當眾出醜。張無忌一直感念紀曉芙當日對待自己的一番親切關懷之情,這時見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幾個耳光。


    隻聽丁敏君道:“紀師妹,我來問你,那年師父在峨嵋金頂召聚本門徒眾,傳授她老人家手創的‘滅劍’和‘絕劍’兩套劍法,你卻為什麽不到?為什麽惹得師父她老人家大發雷霆?”紀曉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動彈不得。此事早已稟明師父,師姊何以忽又動問?”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瞞得師父,須瞞不過我。下麵我還有一句話問你,你隻須將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問。”


    紀曉芙低頭不語,好生為難,輕聲道:“師姊,你全不念咱們同門學藝的情誼?”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紀曉芙道:“師姊,你放心,師父便要傳我衣缽,我也決計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這麽說來,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麽地方不如你了,要來領你的情,要你推讓?你到底刺是不刺?”


    紀曉芙道:“小妹便做了什麽錯事,師姊如要責罰,小妹難道還敢不服麽?這兒有別門別派的朋友們在此,你如此逼迫於我……”說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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