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山道:“既然如此,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說了。殷素素大喜,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起父母兄長安康,留兩人用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


    張翠山心想:“嶽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無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五俠一麵,甚於千金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殷無福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風采。”張翠山一笑。


    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得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他們說了些什麽?”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七俠於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七十餘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休。’他三人說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張翠山點了點頭,並不言語。


    殷無祿探手懷中,取出三麵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


    張翠山一見三麵小旗,不禁一驚,隻見第一麵旗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麵小旗上繡著一頭白鶴在雲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雲中白鶴是總鏢頭雲鶴。第三麵小旗上用金線繡著九隻燕子,包含了“燕雲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


    張翠山奇問:“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九佳他們是什麽東西,明知武當七俠於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什麽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瑞來這老家夥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麽?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什麽無禮。”殷無福道:“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所不及。我們三個人賤量窄,便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


    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雄霸一方的鏢局豪傑,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算不得是武林中頂尖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嶽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杆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什麽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杆鏢旗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三弟無壽出麵叫陣,說我們天鷹教瞧著三個狗屁總鏢頭不順眼,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言明他們倘若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近武當山一步。”張翠山愈聽愈奇,愈加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後來怎樣?”殷無福道:“後來也沒什麽,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敢踏近武當山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殷無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不輕!已重得很。”殷無福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傷了人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還有一位管家呢?為何沒跟你們一起?”殷無福道:“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後,怕那神槍譚老頭兒終於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囉唕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


    張翠山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那一方有了損傷,都大大的不妥,說道:“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若雙方說僵了動手,隻怕不妙。”


    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不必耽心,那姓譚的老家夥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得多管閑事,他會乖乖的聽話。”張翠山道:“是麽?”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並有重大把柄落在我們手中。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麵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於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麽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又是什麽來曆?”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年,但知他不喜天鷹教,因此於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說起,張翠山亦從來不問。這時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燕趙一帶的大盜,後來受許多高手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伸手救了他們。這三人並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終身給他為奴,拋棄了從前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我小時候對他們很客氣,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三人。”


    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於是將他三個斷人左臂、奪人鏢旗之事說了。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們邪教大不相同。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歎了口氣,接著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


    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道:“五哥,快來大筆一揮,寫幾副壽聯兒。”又笑道:“五嫂,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誰教他叫作‘銀鉤鐵劃’呢?”


    當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僮在紫霄宮四處打掃布置,廳堂上都貼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前前後後,一片喜氣。


    次日清晨,宋遠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正要去攜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僮進來,呈上一張名帖。宋遠橋接了過來。張鬆溪眼快,見帖上寫道:“昆侖後學何太衝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驚道:“昆侖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他幾時到中原來的?”莫聲穀問道:“何夫人有沒有來?”何太衝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昆侖掌門之下。張鬆溪道:“名帖上沒寫何夫人。”


    宋遠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三豐。


    張三豐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率領六名弟子,迎了出去。隻見鐵琴先生何太衝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飄逸,氣象衝和,儼然是名門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後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四娘也在其內。


    何太衝向張三豐行禮致賀。張三豐連聲道謝,拱手行禮。宋遠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衝也跪拜還禮,說道:“武當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


    張三豐剛將何太衝師徒迎進大廳,賓主坐定獻茶,一名小道僮又持了一張名帖進來,交給了宋遠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當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名頭最響,昆侖、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論到輩份地位,不過和宋遠橋平起平坐。但張三豐甚是謙衝,站起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少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


    何太衝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少時崆峒五老帶了弟子進來。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幫,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來到山上拜壽。宋遠橋等事先隻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名弟子分別接待,卻那裏忙得過來?張三豐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每逢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的整壽,總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貴賓雲集。到得後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宋遠橋隻得派人去捧些圓石,密密的放在廳上。各派掌門、各幫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隻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隻得用飯碗、菜碗奉茶。


    張鬆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張鬆溪道:“五弟,你瞧出什麽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麵之時,顯是成竹在胸。雖有些人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鬆溪道:“不錯,他們並非誠心來給師父拜壽。”張翠山道:“拜壽為名,問罪是實。”張鬆溪道:“不是興師問罪!龍門鏢局的命案,決請不動鐵琴先生何太衝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謝遜!”


    張鬆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門人瞧得忒也小了。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門下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真是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蹤。”張翠山道:“四哥說的是。咱們怎麽辦?”張鬆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七俠大風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了他們?”


    俞岱岩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七俠”,而七兄弟之後,還有一位武學修為震鑠古今、冠絕當時的師父張三豐在。隻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眼前遇到了重大難關,但眾兄弟仍當自行料理,固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張鬆溪口中這麽安慰師弟,內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


    大廳之上,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閑話。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不對,心中各自嘀咕。


    正說話間,小道僮又進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位師弟妹,來向師祖拜壽。”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這時莫聲穀正從外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廳,張鬆溪、張翠山剛從內堂轉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滿臉通紅,神態忸怩。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接貴賓。”


    兩人迎出門去。隻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神態威猛,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還高了半個頭。她身後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其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一個抿嘴微笑,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金鞭紀家的紀曉芙姑娘了。


    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殷梨亭極是靦腆,一眼也不敢向紀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麵,忍不住向紀曉芙望去。這時紀曉芙低著頭剛好也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下。兩人羞得滿臉通紅,一齊轉頭。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會害臊。”突然之間,紀曉芙身子顫抖了幾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鬆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覺寬心,暗想:“紀姑娘是六弟未過門的妻子,待會倘若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繹而至,轉眼已是正午。紫霄宮中絕無預備,那能開什麽筵席?火工道人隻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鋪些青菜豆腐。武當六弟子連聲道歉。但見眾人一麵扒飯,一麵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什麽人。


    宋遠橋等細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很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隻峨嵋、昆侖、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遠橋等都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大都是從山下鎮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麵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豐這位武學大宗師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首腦的排場。


    隻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十六色珍貴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繡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靜玄師太向張三豐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繡成的。”張三豐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繡了這件壽袍,那可真貴重之極了。”


    張鬆溪眼瞧各人神氣,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待什麽強援?偏生師父不喜熱鬧,武當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無援。”他想,師父交遊遍於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善緣,倘若事先有備,自可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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