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信叫聲:“啊喲!”身子晃動。袁冠南雙足一登,撲了過去。卓天雄橫掌阻截,隻覺脅下風聲颯然,蕭半和使混元氣擊到。卓天雄知道厲害,隻得反掌回擋,真力碰真力,砰的一響,兩人各自倒退兩步。便在此時,袁冠南左手使刀將周威信殺得暈頭轉向,右手已解開了蕭中慧穴道。


    賀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遠遠躲開,一大半卻是蕭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揮拳腳,和來襲的清宮侍衛、鏢師官兵惡鬥起來。


    蕭中慧別了半天氣,欺到周威信身邊,左手斜引,右手反勾,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個耳括子,順手扭住他手腕,已將他手中的短刃鴦刀奪過。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清風引佩下瑤台!”蕭中慧眼眶一紅,心道:“我還能和你使這勞什子的夫妻刀法嗎?”遊目四顧,見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飛舞,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各人,也均找上了對手廝殺,但兩名清宮侍衛卻迫得袁楊兩夫人不住倒退,險象環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媽媽!”兩人雙刀聯手,一招“碧簫聲裏雙鳴鳳”,一名侍衛肩頭中刀,重傷倒地,再一招“今朝有女顏如玉”,又一名侍衛為蕭中慧刀柄擊中顴骨,大叫暈去。


    鴛鴦雙刀聯手,一使開“夫妻刀法”,果真威不可當,兩人並肩打到那裏,那裏便有侍衛或鏢師受傷,七十二路刀法沒使得一半,來襲的敵人已紛紛奪門而逃。


    打到後來,敵人中隻剩下卓天雄一個兀自頑抗。袁冠南和蕭中慧雙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從腰裏抽出鋼鞭一架,錚的一聲,將蕭中慧的短刃鴦刀刀頭打落。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結絲蘿在喬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長刀晃處,嗤的一聲,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脛骨,鮮血長流。


    卓天雄小腿受傷不輕,不敢戀戰,向蕭中慧揮掌拍出,待她斜身閃避,雙足力登,已閃入天井,跟著竄高上了屋頂。本來袁蕭二人雙刀合璧,使一招“英雄無雙風流婿”,便能將卓天雄截住,但蕭中慧刀頭既折,這一招便用不上了。


    蕭半和見滿廳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隻有七八個人受傷,無人喪命,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官兵雖然暫退,少時定當重來,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們急速退向中條山,再定後計。”眾人轟然稱是。


    當下蕭半和率領家人,收拾了細軟,在府中放起火來。乘著火焰衝天,城中亂成一片,眾人衝出東門,逕往中條山而去。


    在一個大山洞前的亂石岡上,蕭半和、袁楊二夫人、袁冠南、蕭中慧、林玉龍夫婦、二十來個家人弟子、三百餘位賓客朋友團團圍著幾堆火。火堆上烤著獐子、黃麖,香氣送入了每個人的鼻管。


    蕭半和咳嗽一聲,伸手一摸胡子,這是他十多年來的慣例,每次有什麽要緊話說,總是先摸胡子。可是這一次卻摸了個空,他下巴光禿禿地,一根胡子也沒有了。他微微一笑,說道:“承江湖上朋友們瞧得起,我蕭義在武林中還算是一號人物。可是有誰知道,我蕭義是個太監。”


    眾人聳然驚訝,“我蕭義是個太監”這句話傳入耳中,人人都道是聽錯了,但見蕭半和臉色鄭重,決非玩笑。袁楊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頭去。


    蕭半和道:“不錯,我蕭義是個太監。我在十六歲上便淨了身子,進宮服侍皇帝,為的是要刺死滿清皇帝,為先父報仇。我父親平生跟滿清韃子勢不兩立,終於慘遭害死。我父親的七個結義兄弟歃血為盟,誓死要給先父報仇,但滿清勢大,我這七位伯父叔父無一能得善終,不是在格鬥中為清宮的侍衛殺死,便是給捕到了淩遲處死,這一場冤仇越結越深。我細細思量,要練到父親和這七位伯叔一樣的功夫,便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夠,便算練成了,也未必能報得了血海深仇,於是我甘心淨身,去做一個低三下四、為人人瞧不起的太監。”眾人聽到這裏,想起他的苦心孤詣,無不欽佩。


    蕭半和接著道:“可是禁宮之中,警衛何等森嚴,實非我初時所能想像。別說走近皇帝跟前,便想見皇帝一麵,也著實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雖然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刺殺皇帝,始終找不到一個機會。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聽得宮中的兩名侍衛談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對‘鴛鴦寶刀’,得之者可無敵於天下,這對刀分別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楊的英雄手中。於是皇帝將袁楊二人全家捕來,勒逼二人交出寶刀。兩位大英雄不屈而死,兩位英雄的夫人卻給逮進了天牢。”他說到這裏,袁楊二夫人珠淚滾滾而下,突然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蕭中慧對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隻聽得蕭半和說道:“當時我心中細一琢磨,為死人報仇,實不如救活人要緊,於是混進天牢,殺了幾名獄卒,將二位夫人救出牢來。獄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輩,本來看守不緊,又萬萬料不到一個太監居然會去相救欽犯,因此給我一舉得手。隻是敵人勢大,倉皇奔逃之時,袁夫人的公子竟在途中失落了。這件事我生平耿耿於懷,想不到袁公子已長大成人,並且學得一身高強武藝,當真是天大的喜事。至於中慧呢,你今年十八歲啦,我初見到你時,還隻兩歲。你爹爹姓楊,乃名震當世的三湘大俠楊伯衝楊大俠。”袁冠南和蕭中慧(應該說楊中慧了)分別抱著自己母親,想起父仇時不勝悲憤,想起蕭半和的義薄雲天,又感激無已。


    蕭半和又道:“我們逃出北京,皇帝自是偵騎四出,嚴加搜捕。為了瞞過清廷耳目,我老蕭裝上了一大叢假胡子,又委屈袁楊兩位夫人做了我夫人。好在老蕭是個太監,這一時權宜之計,也不致辱了袁楊兩位大俠的英名。”袁冠南和蕭中慧終於相視一笑,二人均如釋重負,心道:“誰說咱倆是親兄妹啊?”


    蕭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蕭是太監,羨慕大明三寶太監鄭和遠征異域,宣揚我中華的德威,因此上將名字改為‘半和’,意思說盼望有鄭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蕭的癡心妄想。這些年來,倒也太平無事,那知鴛鴦刀出世,老蕭一心要奪回寶刀,以慰袁楊二位英雄之靈,沒再小心掩飾行藏,終於給清廷識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沒什麽了。不過鴛鴦雙刀隻剩下一柄鴛刀,慧兒那柄短刃鴦刀,自然是假的,否則怎能折斷?定是給卓天雄這奸賊調了去,隻可惜咱們沒能截住他。”


    這時烤獐子的香氣愈來愈濃了,任飛燕取出刀子,一塊一塊的割切。林玉龍忽地向楊中慧大聲道:“我說的不錯麽?你說你爹爹媽媽從來不吵架,我說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定有些兒邪門。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飛燕刀尖上帶著一塊獐肉,一刀送進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說八道什麽?”林玉龍待要反駁,卻滿口是肉,說不出話來。


    眾人正覺好笑,忽聽得林外守望的一個弟子喝道:“是誰?”跟著另一人喝道:“太嶽四俠!”楊中慧噗哧一笑。隻見太嶽四俠滿身泥濘,用一根木棒抬著一隻大漁網,漁網中黑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麽東西。楊中慧笑道:“太嶽四俠,你們抬的是什麽寶貝啊?”


    蓋一鳴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蕭姑娘,咱兄弟四個到那汙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給兩位送份大禮。那知道金蟾還沒捉到,一個人闖了過來,這人腿上受了傷,口中哼哼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咱太嶽四俠一瞧,嘿,這可不是卓天雄麽?江湖上有言道:‘送上門的買賣,不做白不做!’咱們抖起漁網,悄悄給他這麽一罩,將他老人家給拿了來啦。”


    眾人驚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間一摸,抽出一柄短刀來,精光耀眼,汙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鴦刀了。


    袁夫人將鴛鴦雙刀拿在手中,仔細瞧了一會,歎道:“滿清皇帝聽說這雙刀之中,有一個能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這果然不錯,可是他便知道了這秘密,又能依著行麽?各位請看!”眾人湊近看時,隻見鴛刀的刀刃上刻著“仁者”兩字,鴦刀上刻著“無敵”兩字。


    “仁者無敵”!這便是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


    白馬嘯西風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黃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塵沙飛起兩丈來高,兩騎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而來。前麵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個少婦,懷中摟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麵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瘦漢子。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插著一枝羽箭。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滲入了黃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隻怕這枝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立時倒斃。誰不死呢?那也沒什麽。可是誰來照料前麵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敵人正緊緊追殺。


    他胯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裏地,早已筋疲力盡,在主人沒命價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氣也喘不過來了,這時嘴邊已全是白沫,猛地裏前腿一軟,終於跪倒在地。那漢子用力提韁,那紅馬一聲哀嘶,抽搐了幾下,便即脫力而死。那少婦聽得聲響,回過頭來,忽見紅馬倒斃,吃了一驚,叫道:“大哥……怎……怎麽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但見身後數裏外塵沙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上來。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見到他背上的羽箭,背心上的大片鮮血,不禁大驚,險些暈了過去。那小姑娘失聲驚叫:“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了一下,說道:“不礙事!”一躍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妻子身後鞍上,他雖身受重傷,身法仍輕捷利落。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聲道:“大哥,你……”那漢子雙腿一夾,扯起馬韁。白馬四蹄翻飛,向前疾馳。


    白馬雖然神駿,但不停不息的長途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白馬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用催打,竟自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


    然而再奔馳得數裏,終於漸漸慢了下來。


    後麵追來的敵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隻要馬力稍乏,就換一匹馬乘坐。那是誌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身形,再過一陣,連麵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那少婦回頭來,溫柔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麽?”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秀兒逃命,保全咱倆的骨血,保全這幅高昌迷宮地圖。”說得十分堅決,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你……你身子要緊。”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我倆一起經曆過無數危難,這次或許也能逃脫。‘呂梁三傑’不但要地圖,他們……他們還為了你。”那少婦道:“他……他總該還有幾分同門之情,說不定,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提身縱起,大叫一聲,摔下馬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卻見丈夫滿臉怒容,跟著聽得他厲聲喝道:“快走!”她一向對丈夫順從慣了的,隻得拍馬提韁,向前奔馳,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結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眾人望見那漢子落馬,一齊大聲歡呼:“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啦!”十餘人縱馬圍上。其餘四十多人繼續追趕少婦。


    那漢子蜷曲著臥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一人挺起長槍,嗤的一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鮮血直噴,白馬李三仍然不動。領頭的剽悍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什麽?快搜他身上。”兩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裏白光閃動,白馬李三長刀回旋,嚓嚓兩下,已將兩人砍翻在地。


    眾人萬料不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鬥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那剽悍凶狠的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當真是個硬漢!”呼的一刀向他頭頂砍落。李三舉刀擋架,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


    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幹麽?”


    從懷中取出一塊羊毛織成的手帕,塞在女兒懷裏,說道:“秀兒,你好好照料自己!”


    揮馬鞭在白馬臀上一抽,雙足一撐,身子已離馬鞍。白馬鞍上一輕,那少婦見馬馱著女孩兒如風疾馳,心中略感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兒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麵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願你保佑秀兒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雖一生顛沛流離,卻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發,轉瞬間數十騎馬先後馳到,當先一人是呂梁三傑中老二史仲俊。


    呂梁三傑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殺死白馬李三的那剽悍凶狠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老三“青蟒劍”陳達海高大虯髯,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合夥在山西省太穀縣開設了一家晉威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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