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掌櫃的,給我兩間幹淨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驚動了胎氣,怕是難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裏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凶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隻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麽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隻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觀音娘娘嫁給了判官。我一見那女子如此標致,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遭逼嫁給了這惡鬼?是了,定是給他搶來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夫人,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個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麽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黴。”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二百兩銀子哪,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黴一次又有何妨?’便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爺。他說道:‘我姓胡,生平隻要遇到做壞事的,立時一刀殺了,因此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打從惡霸那裏搶了些錢財,算什麽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別人都醉倒了,隻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對付著灌。他越喝興致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轉眼就奔到了店門口,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掌櫃的早醉得糊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隻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驚訝。隻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麵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攤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隻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麵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隻管蘸酒給嬰兒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勸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們見過嗎?嘿嘿,幸好苗小姐不在,否則老子不敢說粗話,可有多憋氣!”


    “我心中怦怦亂跳,隻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隻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隻須挨著一點邊兒,那也非去了半條小命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就在這時,那嬰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苗大俠‘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本來隻道一場惡鬥定然難免,那知道孩子這麽一哭,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櫃、夥計們麵麵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挺薄,隻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耽心。’夫人歎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麵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麽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說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耽心。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歎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見到金麵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怕金麵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麵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心裏半分兒也拿不準。我聽了這幾句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凶像,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


    “隻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胡一刀道:‘唉,那怎麽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歎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麵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隻怕得換換主兒。’他雖帶笑而說,但聲音微微發顫,即使隔了一道板壁,仍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麽?’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麵佛明說了,瞧他怎麽說。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麵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嘿嘿,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確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為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麵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我聽胡一刀給他夫人念信,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要他自擇日子地方。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跟了那漢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裏,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苗大俠、範幫主、田相公都在裏麵,此外還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說道:‘不必另約日子了,我們明天準到。’我道:‘相公還有什麽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說,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兩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我回到客店,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罵,那知他們隻對望了一眼,一言不發。兩人輪流抱著孩子,隻管親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這一晚我盡做噩夢,一會兒夢見胡一刀把苗大俠殺了,一會兒夢見苗大俠把胡一刀殺了,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睡到半夜,忽然給幾下怪聲吵醒,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臨頭,還哭些什麽?怎地如此膿包?’卻聽他嗚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將來有誰疼你?你餓了冷了,誰來管你?你受人欺侮,誰來幫你?’”


    “起初我還罵他膿包,聽到後來,卻不禁心裏酸了,暗想:這麽凶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對小孩兒竟如此愛憐。他哭了一陣,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傷心。倘若你當真命喪金麵佛之手,我決定不死,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著?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我就沒什麽擔憂的了。哈哈,一個人生在世上,又有哪一個不死的?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我聽了這番話,覺得他真是個奇人,隻聽他大笑了一會,忽又歎氣道:‘妹子,刀劍一割,頸中一痛,什麽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難了。我死了之後,無知無覺,你卻要日日夜夜的傷心難過。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長大了,我叫他學你的樣,什麽貪官汙吏、土豪惡霸,見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為,你覺得都沒錯?要孩子全學我的樣?’夫人道:‘都沒錯!一件都沒錯,要孩子全學你的好樣!’胡一刀道:‘好,不論我是死是活,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這隻鐵盒兒,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給他。’”


    “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隻見夫人抱著孩子,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裏,並非放在盒裏。”


    “那麽盒中放的是什麽呢?你們定然要問。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我自然也沒法看到。”


    “他交代了這些話後,心中無牽無掛,倒頭便睡,片刻間鼾聲大作。這打鼾聲就如炮轟雷響一般。我知道沒什麽聽的了,想合眼睡覺,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吵得我怎睡得著?我心裏想: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如花似玉,卻嫁了胡一刀這麽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這本已奇了,居然還死心塌地的敬他愛他,那更是教人說什麽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沒亮,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宰一口豬一口羊,又要殺雞殺鴨,她親自下廚去做菜。我勸道:‘你生孩子沒過三朝,勞碌不得,否則日後腰酸背痛,麻煩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還管日後呢?’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也勸她歇歇。夫人也隻朝他笑笑,自顧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死而無憾。’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無論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放滿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幾十斤酒,放懷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給他斟酒布菜,臉上竟自帶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幹,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隻聽得門外馬蹄聲響,漸漸馳近。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笑了一笑,臉上神色都顯得難舍難分。胡一刀道:‘你進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記得跟他說:‘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就這麽一句話。’夫人點了點頭,道:‘讓我瞧瞧金麵佛是什麽模樣。’”


    “過不多時,馬蹄聲在門外停住,金麵佛、範幫主、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胡一刀頭也不抬,說道:‘吃罷!’金麵佛道:‘好!’坐在他對麵,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攔住,說道:‘苗大俠,須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金麵佛道:‘早知胡一刀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行事光明磊落,豈能暗算害我?’舉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幹,夾塊羊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麵佛凝望了幾眼,歎了口氣,對胡一刀道:‘大哥,天下豪傑之中,除了這位苗大俠,當真再沒第二人是你敵手。他對你推心置腹,這般氣概,當世也就隻你們兩位了。’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個。’夫人向金麵佛道:‘苗大俠,你是男兒漢大丈夫,果真名不虛傳。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裏,不算枉了。你倘若給我丈夫殺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來,我敬你一碗。’說著斟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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