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派人士分別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劍招。令狐衝登時想起,道上遇到那四名衡山弟子,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運氣極好,原來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得有機會觀看。一凝神間,隻見衡山派人群中一人白發蕭然,呆呆的望著石壁,正是莫大先生,令狐衝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拜見。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幹麽來瞧這圖形?”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他向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圖形了?”嵩山派那老者道:“你還想賴?你是什麽門派的?你要偷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幹麽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他這麽一呼喝,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圍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


    那中年人道:“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嵩山派那老者道:“你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便不懷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嶽派掌門嶽先生盛情高誼,邀我們來觀摩石壁劍法,可沒限定那些招數準看,那些不準看。”嵩山派那老者道:“你想不利我嵩山派,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歸一,此刻隻有五嶽派,那裏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歸一,嶽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


    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時語塞。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跌開。


    便在此時,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你是誰?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隻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什麽人在此搗亂?”那少年挺劍刺出,跟著疾衝而前。攔門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攔門者右手如風,又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隻得又退了一步。攔門者右腿橫掃,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一聲,胸口已然中掌,仰天摔倒,後麵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將他擒住。


    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長劍霍霍急攻。那中年人出手淩厲,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這家夥不是五嶽劍派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鬥一生,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


    令狐衝心想:“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未必有什麽善意。我去告知莫師伯,請他率領門人退出。那些衡山派劍招,出洞之後讓我告知他便了。”輕聲對盈盈說了,便挨著石壁,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隻走出數丈,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一般。


    眾人驚呼聲中,令狐衝急忙轉身,隻見洞口泥沙紛落,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但眾人亂走狂竄,刀劍急舞,洞中塵土飛揚,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閃身避開幾次橫裏砍來的刀劍,搶到洞口,不由得叫一聲苦,隻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已將洞門牢牢堵死,倉皇一瞥之下,似無出入的孔隙。


    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但二百餘人大叫大嚷,沒法聽清,心想:“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裏麵?”一轉念間,立時省悟:“是了,大石掉下之時,盈盈站在洞口,她不肯自己逃命,隻掛念著我。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她卻衝進洞來找我。”轉身又回進洞來。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當大石掉下之時,眾人一亂,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有的失手落地,已熄滅了大半,滿洞塵土,望出去惟見黃濛濛一片。隻聽眾人駭聲驚叫:“洞口給堵死了!洞口給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嶽不群這奸賊的陰謀!”另有人道:“正是,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


    數十人同時伸手去推大石。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雖數十人一齊使力,卻那裏推得動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從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節,二十餘人你推我擁,擠在地道口邊。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以巨斧所開,隻容一人進入,二十餘人擠在一起,如何走得進去?這一亂,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


    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衝向地道口,並肩而前。地道口甚窄,兩人砰的一撞,誰也沒法進去。右首那人左手揮處,左首大漢一聲慘呼,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便鑽入了地道。餘人你推我擠,都想跟入。


    令狐衝不見盈盈,心下惶急,又想:“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卻中了暗算,葬身於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他才智過人,那可凶險得緊。”


    眼見眾人在地道口推擁撕打,驚怖焦躁之下,忽動殺機:“這些家夥礙手礙腳,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挺起長劍,便欲揮劍殺人,隻見一個少年蹲在地下,雙手亂抓頭發,全身發抖,臉如土色,顯是害怕之極,令狐衝頓生憐憫,尋思:“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難友,該當同舟共濟才是,怎可殺他泄憤?”長劍本已提起,當下又斜斜的橫在胸前。


    隻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快進去!”“怎麽不動了?”“爬不進去嗎?”“拖他出來!”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似乎裏麵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卻也不肯退出。兩個人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用力向外拉扯。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頸口鮮血直冒,這大漢的首級竟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


    便在此時,令狐衝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將過去,隻跨出兩步,七八人急衝過來,阻住了去路。這時洞中已然亂極,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沒頭蒼蠅般瞎竄,有的揮劍狂砍,有的捶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


    令狐衝擠出了幾步,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拳,那人大聲慘叫,卻死不放手。令狐衝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殺你了。”突然間小腿上一痛,竟給那人張口咬住。令狐衝又驚又怒,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隻有兩根尚自點燃,卻已掉在地下,沒人執拾。他大聲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腳來,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衝提起長劍,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突然間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


    火把一熄,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但隻過得片刻,狂呼叫罵之聲又即大作。


    令狐衝心道:“今日局麵已有死無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節,心下不懼反喜,對準了盈盈的所在,摸將過去。走出數步,斜刺裏忽有人奔將過來,猛力和他一撞。這人內力既高,這一撞之勢又十分淩厲。令狐衝給他撞得跌出兩步,轉了半個圈子,急忙轉身,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耳中所聞,盡是呼喝哭叫,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


    眾人身處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如半瘋,人人危懼,便均舞動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原可鎮靜應變,但旁人兵刃亂揮,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黑暗中又無可閃避,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更無他法。但聽得兵刃碰撞、慘呼大叫之聲不絕,跟著有人呻吟咒罵,自是發自傷者之口。


    令狐衝耳聽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他劍法再高,也無法可施,每一瞬間都會讓不知從那裏砍來的刀劍所傷。他心念一動,立即揮動長劍,護住上盤,一步一步的挨向洞壁,隻要碰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不少危險,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這般摸將過去,當可和她會合。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隻數丈,可是刀如林,劍如雨,當真是寸寸凶險,步步驚魂。


    令狐衝心想:“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倒也心甘。現下情勢,卻是隨時隨刻都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殺死我的,說不定隻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縱然獨孤大俠複生,遇上這等情景,隻怕也一籌莫展了。”一想到獨孤求敗,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麵,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多殺一人,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長劍抖動,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箭式”,向前後左右點出。劍式一使開,便聽得身周幾人慘叫倒地,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忽聽得“啊”的一聲輕呼,是個女子聲音。


    令狐衝大吃一驚,手一軟,長劍險些跌出,心中怦怦亂跳:“莫非是盈盈,難道我殺了盈盈!”縱聲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嗎?”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本來極易分辨,但山洞中雜聲齊作,這女子這一聲呼叫又是甚輕,他關心過切,腦子亂了,隻覺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幾聲,仍不聞答應,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間飛來一腳,重重踢中了他臀部。令狐衝向前直飛,身在半空之時,左腿上一痛,給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護頭,砰的一聲,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落了下來,隻覺頭上、臂上、腿上、臀上,無處不痛,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兩聲“盈盈”,自己聽得聲音嘶啞,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氣苦,大叫:“我殺了盈盈,我殺了盈盈!”揮動長劍,上前連殺數人。


    喧鬧聲中,忽聽得錚錚兩聲響,正是瑤琴之音。這兩聲琴音雖輕,但聽在令狐衝耳裏,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但隨即想到,琴音來處相距甚遠,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裏還凶險百倍,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委實難上加難。這琴音當然發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如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


    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這所在安全得多。”忽覺風聲勁急,有人揮舞兵刃,疾衝過來。令狐衝挺劍刺出,但長劍甫動,立知不妥。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便即乘虛而入,後發先至,一招製勝,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連敵人也見不到,何況他的招式,更何況他招式中的破綻?處此情景,“獨孤九劍”便全無用處。令狐衝長劍隻遞出一尺,急忙向左閃避,隻聽得喀喇聲響,跟著砰的一聲,又是“啊”的一聲慘叫,推想起來,定是那人的兵刃先撞上了石壁,折斷的兵刃卻刺入了他身子。


    令狐衝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料想已死,尋思:“在黑暗之中,我劍術雖高,亦與庸手無異,隻好暫且忍耐,俟機再和盈盈相聚。”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呼喊聲已弱了不少,自是在這片刻間已有多人傷亡。他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組成一道劍網,以防突然有人攻至。瑤琴聲時斷時續,然隻是一個個單音,不成曲調,令狐衝又耽心起來:“莫非盈盈受了傷?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但如不是她,別人又怎會有琴?”


    過得良久,呼喝聲漸止,地下有不少人在呻吟咒罵,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令狐衝心道:“剩下來沒死的,都已靠壁而立。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心思較細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那裏?”對麵琴聲錚錚數響,似是回答。


    令狐衝飛身而前,左足落地時隻覺足底一軟,踏在一人身上,跟著風聲勁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將上來,總算他內力奇厚,雖見不到對方兵刃來勢,卻也能及時察覺,左足使勁,倒躍退回石壁,尋思:“地下躺滿了人,有的受傷未死,可走不過去。”


    但聽得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一刻時光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中了嶽不群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以求脫險,不可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衝聽這聲音,似有六七十人。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一來本就較為鎮靜,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


    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玉鍾子,請各位收起刀劍。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也決不可出手傷人。眾位朋友,能答應嗎?”眾人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一會,也都先後住手。


    玉鍾子道:“再請大家發個毒誓。如在山洞中出手傷人,那便葬身於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玉鍾子,先立此誓。”餘人都立了誓,均想:“這位玉鍾子道長極有見識。大夥同心協力,或者尚能脫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於盡不可。”玉鍾子道:“很好!請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卻沒聽到莫大先生報名說話。


    眾人說了後,令狐衝道:“在下恒山派令狐衝。”群豪“哦”的一聲,都道:“恒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大有欣慰之意。令狐衝心想:“我是糟極了,有什麽好極了?”他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一起,便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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