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道:“令狐衝是恒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沒什麽希奇。嶽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怎麽也會使恒山劍法?”有人道:“令狐衝本來也是嶽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則他怎麽也會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嶽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又有人道:“嶽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劍法,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這五嶽派掌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嶽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統都是三腳貓,又有什麽用處?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嶽先生的五派劍法。”先一人道:“你又怎知?當真大言不慚。”那人怒道:“什麽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子。”先一人道:“什麽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是恒山派門下。”那人道:“好,賭一百兩!什麽恒山派門下?”先一人道:“那個賴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這時嶽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衝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癡了,眼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恒山派劍法。嶽靈珊一怔,低聲道:“青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衝額間。令狐衝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於所拆的恒山劍法,隻知其式而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恒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衝靈劍法”。“衝”是令狐衝,“靈”是嶽靈珊,是二人為了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


    令狐衝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什麽事都喜不拘成法,別創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衝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路劍法中也沒什麽厲害招式,隻是二人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狐衝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嶽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衝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嶽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嶽不群、嶽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


    這一接上手,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衝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嶽靈珊心裏,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隻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衝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衝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嶽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隻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嶽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衝左足飛起,踢向她劍身。嶽靈珊劍刃一沉,砍向他足麵。令狐衝長劍急攻她右腰,嶽靈珊劍鋒斜轉,當的一聲,雙劍相交,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


    瞧雙劍去勢,誰都沒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叫。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了弧形,跟著二人左手推出,雙掌相交,同時借力飄了開去。這一下變化誰都料想不到,這兩把長劍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會在半空中相遇而劍尖相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係於一線之際碰到了。


    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招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製勝之效,在令狐衝與嶽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火花。


    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嶽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什麽。令狐衝道:“你說叫什麽好?”嶽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罷?”令狐衝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嶽靈珊啐道:“為什麽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衝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嶽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衝拍手叫好。嶽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撒劍,掉頭便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嶽不群與令狐衝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衝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嶽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衝靈劍法的招式,卻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方證、衝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駭,更不在話下。


    隻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鬥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製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


    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嶽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這麽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衝也聽見了,但見嶽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衝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想起自己給師父罰去思過崖麵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宵;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


    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嶽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衝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嶽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


    令狐衝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隻見嶽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那裏笑得出來?當日令狐衝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麽一彈,將她寶愛的“碧水劍”彈入深穀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舊事重演。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那日所以彈去嶽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製,自不免自怨自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嶽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舊病複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嶽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裏計,但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


    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裏,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的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麵子,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隻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恒山劍法!”似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噗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後直插了進去。令狐衝向前一撲,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


    嶽靈珊驚道:“你……大師哥……”隻見一名虯髯漢子衝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衝。令狐衝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湧,恒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嶽靈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過去想看。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嶽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隻聽得嶽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劍法,力敗三派掌門,也算難得!”


    嶽靈珊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衝伸指彈落,但令狐衝為她長劍所傷,卻也屬實。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劍法,誰也說不上來。他二人以衝靈劍法相鬥之時,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著頭腦,眼見這路劍法招數稚拙,全無用處,偏偏又舞得這生好看;最後這一招變生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嶽不群稱讚女兒以三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嶽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恒山劍法了。雖也有人懷疑,覺得這與恒山劍法大異其趣,但沒法說得出其來龍去脈,也不便公然與嶽不群辯駁。


    嶽靈珊拾起地下長劍,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隻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隻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第三十四回


    奪帥


    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嶽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泰山、衡山、恒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精絕,實令人讚歎不已。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若不是嶽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丐幫解幫主。他與方證、衝虛兩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禪將五嶽劍派並而為一,勢必不利於武林同道,遲早會惹到丐幫頭上,以彬彬君子的嶽不群出任五嶽派掌門,遠勝於野心勃勃的左冷禪。丐幫自來在江湖中潛力極強,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閑之人便不敢貿然而持異議。


    忽聽一人冷森森的道:“嶽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派劍法,確是難能可貴,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嶽先生為掌門。”說話的正是左冷禪。他說著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自劍鞘中躍出,青光閃動,長劍上騰,他右手伸處,挽住了劍柄。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能以內力逼出長劍,其內功之深,當真罕見罕聞。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呼,別派群雄也采聲雷動。


    嶽靈珊道:“我……我隻出一十三劍,十三劍內倘若勝不得左師伯……”


    左冷禪心中大怒:“你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劍招,已大膽之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說,直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何?”嶽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侄女隻不過學到十三招嵩山派劍法,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證印證。”左冷禪哼了一聲。嶽靈珊道:“我爹爹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出來,隻怕一招之間,便給左師伯震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左冷禪又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嶽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鬥之餘力氣不足,還是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大豪麵對麵說話,不禁害怕,說到此時,聲音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當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嶽劍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嶽劍派的劍法。’我爹爹說道:‘精通二字,談何容易?為父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學乍練、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能在左師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劍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誇你是乖女兒了。’”


    左冷禪冷笑道:“如你在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嶽先生的乖女兒了。”


    嶽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得爹爹傳授,學得幾招嵩山劍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師伯三招,侄女卻癡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師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劍法,也不知是否得能如願。”


    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麵目無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手一鬆,長劍突然彈起,劍柄在前,不住晃動,說道:“進招罷!”


    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左手使劍已極不順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難十倍,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隻須稍受震蕩,便割傷了自己手指,那裏還用得上力?他使出這手法,固然對嶽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大為惱怒,存心要以驚世駭俗的神功威震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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