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幹仙道:“方證大師不能做五嶽派掌門人,依你說,是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玉璣子道:“正是。”桃幹仙道:“少林派為什麽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五嶽派是那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華山、衡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先生言道,五嶽劍派合並之後,什麽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複辟,要將好好一個五嶽派打得稀巴爛,重建泰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這桃穀六仙瘋瘋顛顛,但隻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他們那知桃穀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


    玉璣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隻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貝,也叫倒黴。”


    桃花仙道:“你說五嶽派倒黴,便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嶽派之中。”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第一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詛咒,說他倒黴。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什麽不存好心,今天來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隻盼五嶽派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筋鬥,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桃穀六仙這麽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個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黴,確是大大不該。連左冷禪心中也對玉璣子這話頗為不滿。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暗自氣惱。


    桃幹仙道:“我說少林派跟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幹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什麽說少林派與嵩山無關?”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一齊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嶽先生言道,各派合並,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讚成五嶽並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並。說到地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並,那麽嶽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跡近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


    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哈哈大笑,心中卻都覺得,少林派和嵩山派合並,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言之成理,是順著嶽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論下來的。令狐衝暗暗稱奇:“桃穀六仙要抓別人話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戲,但這一番話卻料想他們說不出來。卻不知是誰在旁提示指點?”


    桃幹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夥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隻是有人提出,方證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麽隻須少林派與五嶽派合並,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證大師更合式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法子了。”桃實仙道:“我桃穀六仙服了方證大師,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穀六仙較量較量。打贏了桃穀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衝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五哥,怎麽要和武當派的衝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少林派的方證大師,武當派的衝虛道長豈有不出頭之理?”


    桃葉仙道:“正是,一點兒也不錯,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衝虛道長,再來和我們桃穀六仙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穀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麽又要較量較量?”桃葉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穀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


    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有的隨著起哄。


    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手按劍柄,叫道:“桃穀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夥兒都是五嶽派門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淨。”桃幹仙道:“好啊,你手按劍柄,心中動了殺機,隻想拔出劍來,嚓嚓嚓嚓嚓嚓六聲,砍了我們六兄弟的腦袋?”玉璣子哼了一聲,給他來個默認,目光中殺氣更盛。


    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並,第一天你五嶽派中的泰山支派便動手殺了我恒山支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若殺了這六人,隻怕以後紛爭無窮,恒山派中勢必有人為他六兄弟報仇,當下強忍怒氣,說道:“你們既知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麽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便不可再說。”將長劍抽出劍鞘尺許,唰的一聲,送回劍鞘。


    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那個給了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喝道:“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美女,那麽若非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誰給你了。”


    玉璣子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你我現為同門,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說著一步步向玉璣子走去。


    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下對我客氣得很嗎?這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璣子相距已不過數尺。


    玉璣子看到他醜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


    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給桃根、桃幹、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下兔起鶻落,變化迅速之極。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揮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持在旁,伸短鐵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鐵棍擋開,看那人時,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


    左冷禪心知桃穀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自己所派去的華山劍宗高手成不憂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隻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分,實不宜隨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隻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穀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手腳,餘下二人便在旁護持,左冷禪這兩劍招式精奇,勢道淩厲,還是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


    其時玉璣子生死係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禪已從桃實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當下長劍圈轉,劍光閃爍。


    隻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隻斷手,桃幹仙手中握著一隻斷腳,隻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腳,仍連在玉璣子身上。原來左冷禪心知沒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穀六仙放手,惟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穀四仙沒法將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斷了他三肢,料想桃穀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禪,你送黃金美女給玉璣子,要他助你做掌門,為什麽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他滅口嗎?”桃根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歎,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隻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是五嶽派開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確想殺我,但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他雖不仁,我們卻不能不義。”桃幹仙道:“我們隻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同門師兄弟,大家玩玩!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胡塗得緊。”


    桃葉仙拖著隻剩獨腳、全身是血的玉璣子,走到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隻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隻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四塊,那裏還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隻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刺死了他,倒也幹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幹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便有什麽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什麽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義氣。”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


    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沒半分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的,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說罷,六兄弟一齊搖頭。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給撕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穀六仙如此振振有辭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裏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


    令狐衝與桃穀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穀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慢慢走近桃穀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穀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手忙腳亂的為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衝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衝哥,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衝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隻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留心,令狐衝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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