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和哭道:“那日令狐師兄……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伯來向我們諭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夥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以便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們高談闊論,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寺數千僧眾盡數嚇跑之事。有一個大頭矮胖子,說是姓老,還有個中年書生,說是姓祖,他二人……他二人說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臨終之時,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門,你已答允了。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親耳聽見的……”她說到這裏,已泣不成聲,其餘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衝歎道:“定閑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負這個重任,但想我是個年輕男子,聲名又極差,人人都知我是無行浪子,如何能做恒山派掌門?隻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不答允,定閑師太死不瞑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


    儀和道:“我們……我們大夥兒都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恒山門戶。”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死入生,不止一次救了眾弟子性命。恒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雖然你是男子,但本門門規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條。”一個中年尼姑儀文道:“大夥兒聽到師父和師叔圓寂的訊息,自是不勝悲傷,但得悉由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恒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都大感寬慰。”儀和道:“我師父和兩位師叔都給人害死,恒山派‘定’字輩三位師長,數月之間先後圓寂,我們可連凶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來做掌門人當真最好不過,你算‘定’字輩,不妨改名令狐定衝。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


    令狐衝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任,我自當肩負。”


    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來做恒山派掌門。西嶽北嶽,武林中並駕齊驅。以後你見到嶽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他一聲嶽師兄便是。”


    令狐衝隻有苦笑,心道:“我可沒麵目再去見這位‘嶽師兄’了。”


    鄭萼道:“我們得知兩位師尊的噩耗後,兼程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師伯。他說你已不在寺中,要我們趕快尋訪你掌門師叔。”秦絹道:“莫大師伯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要是遲了一步,你給人勸得入了魔教,正邪水火不容,恒山派可就沒了掌門人啦。”鄭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莫大師伯可真的這麽說。”


    令狐衝心想:“莫大師伯推算得極準,我沒參與日月神教,相差也隻一線之間。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邀我入教,我情麵難卻,又瞧在盈盈和向大哥份上,說不定會答允料理了恒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們便定下一千兩銀子賞格,到處捉拿令狐衝了?”


    秦絹破涕為笑,說道:“捉拿令狐衝?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了莫大師伯的吩咐,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師叔,要請你早上恒山,處理派中大事。今日見到桃穀六仙,他們出口要一千兩銀子。隻要尋到掌門師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


    令狐衝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汙吏、土豪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大家定有長進。”


    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微笑。


    令狐衝道:“好,大家不用耽心,令狐衝既答允了定閑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我倒不必改名為令狐定衝,隻要你們大家不反對,我這恒山派掌門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這就上恒山去罷。”七名弟子盡皆大喜,連說:“當然不反對。”


    令狐衝和桃穀六仙共席飲酒,問起六人要一千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要命,若沒一千兩銀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允給他湊乎湊乎。”桃幹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們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自然是計無施輸了,這小子怎能贏得我們兄弟?”令狐衝心道:“你們和計無施打賭,輸的定是你們。”問道:“賭什麽事?”桃實仙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你一定不會做恒山派掌門,不……不……我們料定你必做恒山派掌門。”桃花仙道:“夜貓子卻料你必定不做恒山派掌門,我們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老尼姑做恒山派掌門,天下英雄,盡皆知聞,怎能抵賴?”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衝浪蕩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聖姑做老婆,那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們磨菇?”


    令狐衝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怎會口稱‘魔教’?定是桃穀六仙將言語顛倒了來說。”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


    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那是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桃穀六仙還能去偷去搶麽?”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起了鑼到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恒山派掌門,我們答允幫她們找你,這尋訪費是一千兩銀子。”令狐衝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千兩銀子,太過可憐,因此要掙一千兩銀子來給他,好讓他輸給你們?”桃穀六仙齊聲說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和我們六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並不太遠。”


    令狐衝等一行往恒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訊,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衝都拜了下去。令狐衝忙即還禮。


    說起定閑、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盡皆傷感。


    令狐衝見儀琳雜在眾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近來你身子不適麽?”儀琳眼圈兒一紅,道:“也沒什麽。”頓了一頓,又道:“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


    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衝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總是不允,此刻聽儀琳又這般叫,朗聲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衝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恒山派門戶,其實是無德無能,決不敢當。”眾弟子都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本派大幸。”令狐衝道:“不過大家須答允我一事。”儀和等道:“掌門人有何吩咐,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衝道:“我隻做你們掌門師兄,卻不做掌門師叔。”


    儀和、儀清、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句,回稟道:“掌門人既如此謙光,自當從命。”令狐衝喜道:“如此甚好。”


    當下眾人共上恒山。恒山主峰甚高,眾人腳程雖快,到得見性峰峰頂,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恒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餘間瓦屋,分由眾弟子居住。令狐衝見無色庵隻前後兩進,和構築宏偉的少林寺相較,直如螻蟻之比大象。來到庵中,見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觀音,四下裏一塵不染,陳設簡陋,想不到恒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質樸若斯。


    令狐衝向觀音神像跪拜後,由於嫂引導,來到定閑師太日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隻地下有個舊蒲團,此外一無所有。


    令狐衝最愛熱鬧,愛飲愛食,如何能在這靜如止水般的鬥室中清修?若將酒壇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未免太過褻瀆了,向於嫂道:“我雖來做恒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師妹們都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子,我和桃穀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


    於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們上峰探望時住宿之用。掌門人倘若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們另行再為掌門人建造新居。”


    令狐衝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另建什麽新居,倒也不必了。”尋思:“難道我一輩子當這恒山派掌門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適人選,隻要群弟子服她,我這掌門人之位便即傳了給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以後恒山派若有危難,我全力扶持便是了。”


    來到峰西客房,見床褥桌椅便和鄉間的富農人家相似,雖仍粗陋,卻已不似無色庵那樣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於嫂道:“掌門人請坐,我去給你拿酒。”令狐衝喜道:“這山上有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於嫂微笑道:“不但有酒,且有好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恒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隻怕你這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買得有數十壇好酒在此。”令狐衝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雖分了一半救濟窮人,還剩下許多,又賣了那幾十匹官馬,掌門師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衝和桃穀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於嫂、儀清、儀和等人商議如何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


    儀清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武林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師父就是他嵩山派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也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什麽?”儀清道:“禮數可不能缺了。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尊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罪。”


    令狐衝點頭道:“儀清師姊之言有理。隻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了,卻不用行什麽典禮啦。”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文縟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恒山派和華山、衡山兩派齊名,自己出任掌門,到賀的人如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如到賀之人極多,眼見自己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笑。


    儀清明白他心意,說道:“掌門師兄既不願驚動武林朋友,那麽屆時不請賓客上山觀禮,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一個正式就任的日子,知會四方。”


    令狐衝心想恒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倘若太過草草,未免有損恒山派威名,點頭稱是。儀清取過一本曆本,翻閱半晌,說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門師兄你瞧那一天合適?”


    令狐衝素來不信什麽黃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禮越行得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就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道:“正月裏有好日子嗎?”


    儀清道:“正月裏好日子倒也不少,不過都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開張等等的,要到二月裏,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衝笑道:“我又不是做官,什麽接印、坐衙?”儀和笑道:“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


    令狐衝不願拂逆眾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罷。”當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你們向各派掌門人稟明,定閑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恒山派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行什麽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了下山傳訊的弟子後,令狐衝心想:“我既做恒山掌門,恒山派的劍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召集留在山上的眾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恒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


    令狐衝見恒山派劍法綿密嚴謹,長於守禦,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綿密有餘,淩厲不足,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功。恒山派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武功那樣威猛凶悍。但恒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禦之嚴,僅遜於武當派的“太極劍法”,但偶爾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上。恒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獨到處。


    心想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見到刻有恒山劍法,變招之精奇,遠在儀和、儀清所使劍法之上。但縱是那套劍法,亦為人所破,恒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招式老辣,遠非儀和等諸弟子所及,聽說定閑師太的武功更高,看來三位前輩師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數月間先後謝世,恒山派許多精妙功夫,隻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呆呆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我們的劍法你自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令狐衝道:“有一套恒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們沒有?”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石壁上所刻的恒山派劍法,一招招使了出來。他使得甚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大聲喝采,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的精要,可是變化之奇,卻比自己以往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衝使動之時,將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創的新意。一套劍法使罷,群弟子轟然喝采,個個喜不自勝,一齊躬身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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