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義得緊。隻可惜這令狐衝品行太差,當年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問:“是餘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並沒看錯?”餘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餘觀主,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裏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罷?下次我作東道,請你一起再去逛逛如何?”餘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我請你逛窯子,你卻罵我。當真是恩將仇報,臭不可當!”


    方證道:“任先生,你們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化敵為友。隻須你們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保沒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淨,豈不皆大歡喜?”


    令狐衝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心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三人殺人不眨眼,你想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麵麵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麽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錯。”方證喜道:“老衲這就設齋款待,自今而後,三位是少林寺的嘉賓。”任我行道:“隻不過我們最多隻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說道:“三個時辰?那有什麽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向方丈大師請教佛法,跟諸位朋友盤桓傾談,隻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


    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為什麽與施主的大號有關?”


    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個‘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作‘我行’,隻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那裏,就走到那裏。”


    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


    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幾個,數來數去隻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所不佩服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


    令狐衝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方證之外更有何人。


    隻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那幾位?”適才方證隻為任我行等引見到嶽不群夫婦,雙方便即爭辯不休,餘人一直不及引見。令狐衝聽下麵呼吸之聲,方證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方證大師、師父、師娘、衝虛道長、左冷禪、天門道長、餘滄海,此外尚有三人。這聲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誰。


    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道:“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三十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那人嘿然不語。


    令狐衝心道:“原來要叫你不佩服,卻也不容易。”


    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恭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經,內功外功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為人謙退,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是我向來真正佩服的。”方證道:“不敢當。”


    任我行道:“不過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還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當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


    眾人都“啊”的一聲,顯然大出意料之外。令狐衝幸而將這“啊”字忍住了,心想他為東方不敗所算,遭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那知竟然對之不勝佩服。


    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機敏之極,隻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怎不佩服?”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任我行道:“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令狐衝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嶽不群不留半分情麵,那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


    嶽夫人道:“你不用說這等反語,譏刺於人。”


    任我行笑道:“哈哈,嶽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麽?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傾倒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決無虛假。”


    方證問道:“嶽先生,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麽?”


    嶽不群道:“風師叔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


    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派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於你何幸之有?”嶽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默然不語。


    令狐衝早就猜到風清揚是本派劍宗中的人物,此刻聽任我行一說,師父並不否認,那麽此事自確然無疑。


    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希罕你這華山派掌門,會來搶你的寶座麽?”嶽不群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耳提麵命,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華山門下盡感大德。”說得甚是懇切。


    任我行道:“第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那裏。第二,就算知道,也決不跟你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嶽不群不再說話。


    令狐衝心道:“我師父是彬彬君子,自不會跟任先生惡言相向。”


    任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衝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處,精絕妙絕,非常之了不起,你老道卻也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閑事。隻不過你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什麽傑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的絕藝隻怕要失傳。再說,你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因此我隻佩服你一半,算是半個。”


    衝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臉上貼金,多謝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倒不必臉上含笑,肚裏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並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誌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陰謀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逕,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


    左冷禪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隻算得半個。”任我行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學嵩山派武功雖精,卻全是前人所傳。依你的才具,隻怕這些年中,也不見得有什麽新招創出來。”


    左冷禪哼了一聲,冷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


    左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裏了。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正要領教閣下高招。”


    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裏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裏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務,是少林方丈作主,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證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若有高見,老衲自當聽從。”


    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動手,在你麵前橫劍自刎。”


    左冷禪冷冷的道:“我們這裏十個人,攔你或許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


    令狐衝心中怦怦亂跳,知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麵十人中雖不知餘下三人是誰,但料想必與方證、衝虛等身分相若,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強,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所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名叫‘天外寒鬆’左挺,聽說武功差勁,腦筋不大靈光,殺起來挺容易。嶽君子有個女兒。餘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還有三個小兒子。天門道長沒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昆侖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什麽舍不得的人啊?”


    令狐衝心道:“原來莫大師伯也到了。任先生其實不用方證大師引見,於對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們的身世眷屬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罷?咱們可別錯殺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但若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隻怕個個難逃他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決計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居留十年。”


    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左大掌門的兒子斷其四肢、毀其雙目,再將餘觀主那幾個愛妾和兒子一並殺了。嶽先生的令愛,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令狐衝大驚,不知這喜怒難測的大魔頭隻不過虛聲恫嚇,還是真的要大開殺戒。


    衝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


    任我行道:“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衝虛道人道:“那些人沒什麽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衝虛道人道:“你自己沒了女兒,也沒什麽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見得有什麽光采。”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隻好將他們一古腦兒都殺了,誰教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


    衝虛道人道:“這樣罷,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敗。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場,三戰兩勝。”


    方證忙道:“是極,衝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


    任我行道:“我們三人倘若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衝虛道人道:“正是。要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然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也隻好算是白死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也有一半道理。那你們這一方是那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


    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一試。至於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衝虛道長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隻好讓他的太極劍法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衝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那一位掌門相鬥,注定是要輸的。


    嶽不群等一齊稱是。方證、衝虛、左冷禪三人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人的武功都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隻怕尚可稍勝半籌,三戰兩勝,贏麵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各人所耽心的,隻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以陰險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隻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


    任我行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隻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來,我們這裏也挑一人,幹幹脆脆隻打一場了事。”


    左冷禪道:“任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裏十個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餘,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餘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因此你們要倚多為勝。”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


    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一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幹麽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什麽罪?”


    方證大師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丈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菩薩凡人,都是眾生。”方證又道:“是,是。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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