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堅聽得向問天要令狐衝雙足踏在腳印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然非泛泛之輩。我隻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莊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養,當年的悍勇凶焰早收斂殆盡了。


    令狐衝舉步踏入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


    丁堅道:“風爺,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擱下。這“一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隻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隻出得一招,令狐衝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隻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衝於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衝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


    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衝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衝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隻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衝手腕輕輕一轉,劍鋒側過,啪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麵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一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衝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衝長劍這麽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大起好感。丹青生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衝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衝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衝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衝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幾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衝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淩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麽破綻必多。”躬身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衝道:“遵命!”長劍一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一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麽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麽?”他既知令狐衝是華山派的,心中便一直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渾不是這麽一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


    令狐衝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衝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隻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衝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一名仆役也鬥不過,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為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隨即踏上兩步。令狐衝長劍跟著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確實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猛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的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衝疾刺,勢道威猛。


    令狐衝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麽右肘先已讓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個筋鬥翻出,穩穩落在兩丈之外,其時背心和牆壁相去已不過數寸,倘若這個筋鬥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牆壁,可大失高人身分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紅。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嗬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衝麵門。


    令狐衝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盡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已無半分力道。隻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衝長劍外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硬劈硬砍,當頭揮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衝,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淩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隻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衝應道:“是!”長劍倒挑,唰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衝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給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隻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借力向後躍出,已在丈許之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衝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淩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衝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衝湧去。令狐衝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衝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令狐衝以簡禦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奮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上石幾,跟著嗆啷一聲響,幾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衝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委實可怖可畏。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衝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跟你試試。”令狐衝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衝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就隻酒量還可以,劍法不成!”


    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衝都不禁為之心折,覺得此人品格甚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杆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衝一看,見是一杆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製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雙足不離足印麽?”


    令狐衝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衝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數年內水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好幾年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衝跟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衝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製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令狐衝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麽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衝右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衝長劍遞出,製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衝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隻使了半招,沒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衝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衝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隻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沒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終沒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製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揮灑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正是“若”字草書的長撇。令狐衝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衝這一劍其實並非真刺,隻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隻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內息岔了,隻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隻半招,便給令狐衝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隻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衝封死,沒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麽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衝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麽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隻寫得半個字,無論如何寫不全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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