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見這人頭上無發,燒有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想了起來,說道:“你……你是方……方……大師……”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道:“很好,很好!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衝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處身於一間鬥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覺得怎樣?”令狐衝道:“我好些了。我……我在那裏?”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令狐衝大為驚奇,問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麽會到少林寺來?”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以後慢慢再說。”


    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鬥室,以內力助他療傷。過了十餘日,令狐衝已能坐起,自用飲食,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微笑不答。


    這一日,方生又給令狐衝輸了內力,說道:“令狐少俠,現下你這條命暫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沒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隻能拖得一日算一日,隻怕過不了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衝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這麽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算長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我佛家不信天命,隻講緣法。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住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易,何況化去內息異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


    令狐衝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聲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遇。”當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隨著方生大師走出鬥室。


    一到室外,陽光耀眼,竟如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雙腿酸軟,隻得慢慢行走,但見寺中一座座殿堂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都遠遠便避在一旁,向方生合什低首,執禮甚恭。


    穿過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什道:“方丈有請。”


    令狐衝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衝令狐少俠。”令狐衝當即跪下,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少禮,請坐。”


    令狐衝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隻見那方證方丈容顏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想不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如此貌不驚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道:“令狐少俠經過兩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衝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兩個多月,我還道隻二十多天的事。”


    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衝道:“少俠,尊師嶽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十分佩服。”令狐衝站起身來,說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省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二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隻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


    方證道:“聽說嶽先生、嶽夫人和華山派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


    令狐衝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方丈大師示知。”隨即不禁心頭一酸:“師父、師娘終於帶著小師妹,到了林師弟家裏。”


    方證道:“少俠請坐。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令狐衝道:“不敢。”方證道:“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隻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令狐衝道:“是。”


    方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異樣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敝派內功秘要《易筋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加強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鴆止渴,為患更深。方生師弟兩個月來以內力延你性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衝微一運氣,果覺丹田中內息澎湃,難以抑製,劇痛攻心,登時身子搖晃,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衝道:“大師說那裏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二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德於萬一。”


    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什麽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冤仇亦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什麽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


    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知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神功,乃東土禪宗初祖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先入之見甚深,自恃聰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衝“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求法學道,竟如此堅毅。”


    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終得承受達摩老祖衣缽,傳禪宗法統。二祖跟著達摩老祖所學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經》而明心見性。我宗武功之名雖流傳天下,實則那是末學,殊不足道。達摩老祖當年隻傳授弟子們一些強身健體的法門而已。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但後世門下弟子往往迷於武學,以致舍本逐末,不體老祖當年傳授武功的宗旨,可歎,可歎。”說著連連搖頭。


    過了一會,方證又道:“老祖圓寂之後,二祖在老祖的蒲團之旁見到一卷經文,那便是《易筋經》了。這卷經文義理深奧,二祖苦讀鑽研,不可得解,心想達摩老祖麵壁九年,在石壁畔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遍曆名山,訪尋高僧,求解妙諦。但二祖其時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於他的大德,那也難得很了。因此曆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參究。二位高僧在峨嵋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


    方生合什讚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大師所闡發的,大抵是禪宗佛學。直至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輕人,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李衛公建不世奇功,想來也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令狐衝“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


    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係五髒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大海巨濤之中,怒浪澎湃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嚐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


    令狐衝連連點頭,覺得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


    方證又道:“隻因這易筋經具如斯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若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複精嚴,乃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


    令狐衝道:“是。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幹求。”


    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衝驚喜交集,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屬有緣。


    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隻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


    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


    方證道:“師弟,你天性執著,一切事物拘泥實相,於‘空、無相、無作’這三解脫門的至理,始終未曾參透,了生死這一關,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傳你《易筋經》,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沉迷其中,於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


    方生神色惶然,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兄教誨的是。”


    方證微微點頭,意示激勵,過了半晌,見方生臉現微笑,這才臉現喜色,又點了點頭,轉頭向令狐衝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隻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少林派俗家弟子。”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歸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衝。”


    方生喜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隻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采。”


    令狐衝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隻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不便另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說的大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隻怕還不知道。”


    令狐衝吃了一驚,顫聲道:“我……我……怎麽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衝身前平平飛來。


    令狐衝雙手接住,隻覺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憑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見信封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九個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正是師父嶽不群的親筆。令狐衝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隻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衝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尊師有甚不測麽?”令狐衝將書函遞過,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隻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嶽不群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衝,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宣稱與之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群無能,雖加嚴訓痛懲,迄無顯效。為維係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衝逐出本派門牆。自今而後,該逆徒非複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不群感激無已。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後,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什麽言語來安慰令狐衝,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衝淚流滿臉,歎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原是不該。”


    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隻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


    令狐衝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麽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亦人人以己為敵,當真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所;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時又傷心,又慚愧,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


    他淚眼模糊中,隻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隻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重傷垂死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是十惡不赦的奸人,隻須心存悔悟,佛門亦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麽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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