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隻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嚓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帚棍,直沒至劍柄。令狐衝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長劍,斜刺裏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衝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衝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立時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給人提了起來,隻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髒,一個人竟給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裏,正是桃穀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爿。


    這一下變起俄頃,眾人都嚇得呆了。嶽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嶽不群、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


    便在桃穀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下的令狐衝,一個抱身,一個抬腳,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嶽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幹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穀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衝均已不見蹤影。


    陸柏和嶽不群、封不平等人麵麵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既覺驚懼,又感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


    令狐衝遭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給桃穀二仙抬著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隻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


    桃花仙見令狐衝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麽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麽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了。”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又為什麽唉聲歎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歎氣,不是耽心他死,是怕小尼姑為他耽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衝去見她,現下請了這麽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衝去,隻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告訴小尼姑不用耽心,小尼姑既然不耽心,你又耽心些什麽?”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耽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耽心,其實還是在耽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傷勢可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我自然也有點耽心。”


    令狐衝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休,雖然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為自己耽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恒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衝死不了。”


    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


    令狐衝心想二人這麽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穀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大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登時大喜,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


    令狐衝這時隻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床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隻得躺著不動。


    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衝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穀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衝強提精神,對他們大讚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複,隻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


    令狐衝睜開眼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給桃穀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衝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遊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遊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隻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


    他知桃穀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為自己療傷,心中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穀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衝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衝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遊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蕩,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隻聽得桃穀六仙正自激辯,他睜開眼來,聽桃幹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來回,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遊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死定了,那裏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衝左膝的陰穀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幹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


    令狐衝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裏連珠價不住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醫治,我令狐衝這次可真倒足大黴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隻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陰肺經為主。我用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幹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陽明大腸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穀、手三裏、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幹仙怒道:“你知道什麽?為什麽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衝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塗,須得治他足陽明胃經。”(令狐衝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塗!”)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衝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隻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自是桃葉仙在治他的足陽明胃經。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隻怕乃舌頭發強,這是裏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隻不過……隻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幹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放手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非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少陰心經著手。可見少海、通裏、神門、少衝四個穴道,乃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該當治他足少陽膽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陰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麵,乃一分為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複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而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裏,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衝暗暗叫苦:“你們在這裏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幹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麽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淩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桃幹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凶險。”


    隻聽得桃根仙大喝:“什麽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衝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手少陰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蕩。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


    令狐衝內心氣苦,身上更難熬無比,此前桃穀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全然無能為力。隻覺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髒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衝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他內心深處自知桃穀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交情,輕易決不施為,可是此刻經曆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出來了。


    桃穀六仙一麵各運真氣、各憑己意為令狐衝療傷,一麵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時日之中,早已將令狐衝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衝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修為雖不深湛,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紮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沒給桃穀六仙的胡攪亂治立時送了性命。


    桃穀六仙運氣多時,但見令狐衝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耽心。桃實仙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衝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幹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


    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麽辦?”桃幹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家夥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為他報仇,已將那矮家夥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為他醫傷之事?”桃幹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為什麽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幹仙道:“那咱們隻好說,醫是醫過了,隻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穀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幹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幹仙怒道:“她既沒罵,你怎麽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幹仙道:“也說不定不會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麽?”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幹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小尼姑挺可愛的,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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