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說:“少伯,真的是你麽?”


    範蠡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你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嗄,好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裏。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簾子,飄進館娃宮。範蠡和西施在傾訴著別來的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範蠡微笑道:“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著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麽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麵前,除了溫柔的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範蠡的左手。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範蠡!你叫你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範蠡陡地站起。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範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飄了進來。


    “範蠡,範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範蠡又驚恐,又迷惑:“她為什麽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裏心中一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範蠡一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曆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為吳軍圍困,糧盡援絕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範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範蠡,範蠡!我要殺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牆外傳進來。


    範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範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範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一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你過來,我有話說。”四下裏寂靜無聲。範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你可好麽?”可是仍不聞回答。範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囑咐衛士,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麵前,坐了下來,握住她雙手,一句話也不說。從宮門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麵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阿青倘若硬闖,那便萬箭齊發,射死了她?”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於越國有大功,何況在範蠡心中,阿青是小妹子,是好朋友,除了西施,她是自己最寵愛的姑娘。分別以來,除了西施之外,最常想到便是這個可愛的小姑娘。當日白公公要刺殺自己,她甘願受傷,挺身擋在自己身前。寧可自己死了,也決計不能殺她。


    他怔怔的瞧著西施,心頭忽然一陣溫暖:“我二人就這樣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聚在一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範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裏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著嗆啷啷、嗆啷啷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遊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隻聽得阿青叫道:“範蠡,你在那裏?”


    範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裏。”


    “裏”字的聲音甫絕,嗤的一聲響,門帷從中裂開,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這……這樣的美女!範蠡,她……她比你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餘音嫋嫋,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急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範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下去。範蠡握著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劃船去,再也不回來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著心口。阿青這一棒雖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


    卅三劍客


    古典章回小說有插圖和繡像,是我國向來的傳統。


    我很喜歡讀古典章回小說,也喜歡小說中的插圖。可惜一般插圖的美術水準,與小說的文學水準差得實在太遠。這些插圖都是木版畫,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來的,往往畫得既粗俗,刻得又簡陋,隻有極少數的例外。


    我國版畫有很悠久的曆史。最古的版畫作品,是漢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龍虎禽鳥等等圖印,印在絹上紙上,成為精美巧麗的圖形。(然而這不是最古的印章。最古的印章,是一九〇八年在地中海克裏特島上發掘法伊斯托斯(phaistos)古宮時所發現的一隻泥碟。古宮是米諾文化(希臘文化的前身)時代的建築。經科學鑒證,泥碟大約是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時所製,泥碟扁平,無彩繪,圓徑六吋半,泥土製成圓碟後經日曬而硬化,碟上用凹入的印章印出二四一個陽文(凸起)的文字(?),文字從碟邊直行排入碟心。文字無人識得,近一百年無數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費了大量心力,都無法破解這些文字(或非文字而僅是花紋)的意義。其時全世界大概還未有真正的文字,要到兩千五百年之後,中國才發明最早的印刷術,更要到三千一百年之後的歐洲中世紀時代,日耳曼的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才從中國的印刷術中得到靈感,而用活字印刷基督教聖經。泥碟上的花紋,大約用四十五個精細雕成的印章依次印在濕泥之上。其所含意義,迄今是考古學中一個饒有興味的難題,不過這不是版畫。)中國版畫成長於隋唐時的佛畫,盛於宋元,到明末而登峰造極,最大的藝術家是陳洪綬(老蓮)。清代版畫普遍發展,年畫盛行於民間。鹹豐年間的任渭長,一般認為是我國傳統版畫最後的一位大師。以後的版畫受到西方美術的影響,和我國傳統的風格頗為不同了。


    我手邊有一部任渭長畫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共有三十三個劍客的圖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動。偶有空閑,翻閱數頁,很觸發一些想像,常常引起一個念頭:“最好能給每一幅圖‘插’一篇短篇小說。”慣例總是畫家為小說家繪插圖,古今中外,似乎從未有一個寫小說的人為一係列的繪畫插寫小說。


    由於讀書不多,這三十三個劍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反正是寫小說,不知道原來出典的,不妨任意創造一個故事。幸而潘銘燊兄借給我《劍俠傳》原文,得以知道每個故事的出典。


    可是連寫三十三個劍俠故事的心願,終究完成不了。寫了第一篇《越女劍》後,第二篇《虯髯客》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寫敘述文比寫小說不費力得多,於是改用平鋪直敘的方式,介紹原來的故事。


    其中〈虯髯客〉、〈聶隱娘〉、〈紅線〉、〈昆侖奴〉四個故事眾所周知,不再詳細敘述,同時原文的文筆極好,我沒有能力譯成同樣簡潔明麗的語體文,所以附錄了原文。比較生僻的故事則將原文內容用語體文寫出來。英國的莎士比亞離我們不過四百多年,喬塞(g.chaucet)隻在我們六百多年以前,可是現在我們讀他們著作的英文,必須依賴大量注解和疏譯,否則有些字根本不懂。我們這些〈虯髯客〉之類唐人小說,作於一千三四百年之前,現今誦讀,雖非字字皆明,卻也能輕易欣賞其文筆之美,《吳越春秋》更作於東漢年間(公元一、二世紀,在今一千八九百年前),我們今日仍可讀懂,中國文字的優點,由此充分顯示。


    這些短文寫於一九七〇年一月和二月,是為《明報晚報》創刊最初兩個月所作。


    一


    趙處女


    江蘇與浙江到宋朝時已漸漸成為中國的經濟與文化中心,蘇州、杭州成為出產著名文人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戰國時期,吳人和越人卻是勇決剽悍的象征。那樣的輕視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後一刹那的光采,和現代一般中國人的性格相去是這麽遙遠,和現代蘇浙人士的機智柔和更是兩個極端。在那時候,吳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動的,是原始的、獷野的熱血。吳越本來的文化,更近於苗人、瑤人文化,後世史家有稱為荊蠻文化的。


    吳越的中原性文化是外來的。伍子胥、文種、範蠡都來自西方的楚國。勾踐的另一個重要謀士計然來自北方的晉國。隻有西施本色的美麗,才原來就屬於浣紗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導越人劍法的那個處女,雖然住在紹興以南的南林,《劍俠傳》中卻說她來自趙國,稱她為“趙處女”。


    但一般書籍中都稱她為“越女”。


    《吳越春秋》中有這樣的記載:


    “其時越王又問相國範蠡曰:‘孤有報複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頓於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範蠡對曰:‘臣聞古之聖人,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凶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於處女曰:‘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頡橋(向上勁挑),未墮地(‘未’應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應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別去。”


    “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劍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看上去好像溫柔的女子,一受攻擊,立刻便如受到威脅的猛虎那樣,作出迅速強烈的反應)。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複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越王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墮(‘墮’應作‘隊’)高(‘高’是人名,高隊長)習之教軍士,當世莫勝越女之劍。”


    《吳越春秋》的作者是東漢時的趙曄,他是浙江紹興人,因此書中記載多抑吳而揚越。元朝的徐天祜為此書作了考證和注解,他說趙曄“去古未甚遠,曄又山陰人,故綜述視他書紀二國事為詳。”


    書中所記敘越女綜論劍術的言語,的確是最上乘的武學,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擊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劍術和拳擊,也未見得能超越她所說的根本原則:“內動外靜,後發先至;全神貫注,反應迅捷;變化多端,出敵不意。”


    《藝文類聚》引述這段文字時略有變化:“(袁)公即挽林內之竹似枯槁,末折墮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化為白猿。”


    敘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斷枯木。處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鬥,守了三招之後還擊一招。袁公不敵,飛身上樹而遁。其中有了擊刺的過程。


    《劍俠傳》則說:“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舉杖擊之。公即上樹,化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車,當是從《吳越春秋》中“頡橋”兩字化出來的,形容袁公使動竹枝時的靈動。


    《東周列國誌演義》第八十一回寫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末墮於地。處女即接取竹末,還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者異之。”


    “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座,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婦,奪之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王不信,願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餘,處女辭歸南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


    這故事明明說白猿與處女比劍,但後人的詩文卻常說白猿學劍,或學劍於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誌〉中有兩句說:“授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誌。”杜牧有詩說:“授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劍》的小說中,也寫越女阿青的劍法最初從白猿處學來。


    我在《越女劍》小說中,提到了薛燭和風胡子,這兩人在《越絕書》第十三卷〈外傳·記寶劍〉一篇中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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