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這就告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蘆有什麽趣味?好罷,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臘八粥喝。”


    張三說道:“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一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戰,今日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第一次聽見。英雄肝膽,了不起!”李四道:“石莊主、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宗立派,劍術雖精,也仍是上清觀一派,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淩霄城?”張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倘若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淩霄城再見。請了,請了!”和李四一舉手,二人一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麽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一下萬難傷到二人,隻心中憤懣難宣,放幾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乎絲毫不覺。石破天忍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一聲,二人向前飛躍而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隻一花,四柄飛刀啪的一聲,同時釘在門外的木屏風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隻罵得三個字,下麵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璫的手,正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你交代一句話下來罷!”


    石清歎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麽話說?白師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你一齊去淩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


    一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輕易答允同去淩霄城領罪,莫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到對方神色淒然,都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日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複,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俠之氣、仁厚之情,心下甚為歡喜。閔柔更加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務,她愈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全然大異,一個狡獪懦怯,一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真是自己的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聲道:“孩子,你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來,孩兒真想念你得緊。媽,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誰見了,都會說是我姊姊,決不信你是我親娘。”閔柔微微一笑,心頭氣苦:“這孩子就隻學得了一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幾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兒,一直帶在身邊,隻盼那一日見到你,親手給你帶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一對玉鐲,一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來,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子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可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一向身邊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一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璫頭發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當當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戴罷。”丁璫大喜,低聲道:“天哥,你總這般會說話。”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雪山派各位英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盤,共謀一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範一飛等各懷心事,均想:“你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淩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貝先生的好意,隻有心領了。”石清道:“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範一飛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須得趕回關東;言語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淒涼:“我早知他們弄錯了,偏偏叮叮當當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子。”突然之間,隻覺世上孤另另的隻剩下了自己一人,誰也跟自己無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範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萬分不該,尚請見諒。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敝派全都心感。此番回去,倘若僥幸留得性命,日後若蒙不棄,很盼跟石幫主交個朋友。”執著他手,感德之意甚為誠摯。石破天唯唯以應,隻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淒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分可說已高於自己夫婦,又是張三、李四的義弟,武功如此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不便出口,隻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日,我夫婦認錯了你,對你甚為不敬,隻盼……隻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爹,媽,你們……你們不要我了嗎?”閔柔雙目含淚,伸手握了他手捏了捏,稍表親厚之意。石破天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門外出神。


    隔了半晌,石破天回過身來,隻見長樂幫眾人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帶頭的正是貝海石。眾人齊道:“多謝幫主大仁大義,屬下感激不盡!”


    第十六回


    淩霄城


    這日晚間,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湧,翻來覆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夢之中,忽聽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敲三下,他翻身坐起,記得丁璫以前兩次半夜裏來尋自己,都這般擊窗為號,不禁衝口而出:“是叮叮……”隻說得三個字,立即住口,歎了口氣,心想:“我這可不是發癡?叮叮當當早隨她那天哥去了,又怎會再來看我?”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一個苗條的身影輕輕躍入,格的一笑,卻不是丁璫是誰?她走到床前,低聲笑道:“怎麽將我截去了一半?叮叮當當變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驚又喜,“啊”的一聲,從床上跳了下來,道:“你……你怎麽又來了?”丁璫抿嘴笑道:“我記掛著你,來瞧你啊。怎麽啦,來不得麽?”石破天搖頭說:“你找到了你真天哥,又來瞧我這假的作甚?”


    丁璫笑道:“啊唷,生氣了,是不是?天哥,日裏我打了你一記,你惱不惱?”說著伸手輕撫他麵頰。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氣,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不由得心煩意亂,囁嚅道:“我不惱。叮叮當當,你不用再來看我。你認錯人了,大家都沒法子,隻要你不當我是騙子,那就好了。”


    丁璫柔聲道:“小騙子,小騙子!唉,你倘若真是個騙子,說不定我反而歡喜。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親,始終……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老婆。”


    石破天全身發燒,不由得羞慚無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隻是我不……不敢!幸虧……幸虧咱們沒什麽,否則……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璫退開一步,坐在床沿之上,雙手按著臉,突然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石破天慌了手腳,忙問:“怎……怎麽啦?”丁璫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卻不這麽想啊。我當真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了。那個石中玉,他……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同過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頓足道:“這……這便如何是好?叮叮當當,你不用著急,我跟他說去。我去對他說,我跟你清清白白,那個相敬如……如什麽的。”


    丁璫忍不住噗哧一聲,破涕為笑,說道:“‘相敬如賓’是不能說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石破天道:“啊,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我聽高三娘子說過,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


    丁璫忽又哭了起來,輕輕頓足,說道:“他恨死你了,你跟他說,他也不會信你的。”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心道:“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這句話不對,就是想想也不該,何況自己心裏真正想要的老婆,是阿繡而不是她,便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唉,都是我不好,這可累了你啦!”


    丁璫哭道:“他跟你無親無故,你又無恩於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親,洞房花燭,他不恨你恨誰?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範一飛、呂正平他們,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當然不論你說什麽,他就信什麽了。”


    石破天點頭道:“是,是,叮叮當當,我好生過意不去。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好不好?”丁璫頓足哭道:“沒用的,沒用的。他……他石中玉過不了幾天就沒命啦,咱們一時三刻,又到那裏找爺爺去?”石破天大驚,問道:“為什麽他過不了幾天就沒了性命?”


    丁璫道:“雪山派那白萬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將你捉拿了去,幸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否則的話,他將你押到淩霄城中,早將你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你記不記得?”石破天道:“當然記得。啊喲,不好,這一次石莊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淩霄城去。”丁璫哭道:“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他一入淩霄城,那裏還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錯,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事情確然非同小可。不過他們衝著石莊主夫婦的麵子,說不定隻將你的天哥責罵幾句,也就算了。”


    丁璫咬牙道:“你倒說得容易?他們要責罵,不會在這裏開口嗎?何必萬裏迢迢的押他回去?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確然死傷不少,別說石中玉在淩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單是江南這筆帳,就決非幾句責罵便能了事。


    丁璫又道:“天哥他確有過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罷啦,最可惜石莊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


    石破天跳將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麽?石莊主夫婦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雖說是認錯了人,但在他心中,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聽到二人有生死危難,自是關切無比。


    丁璫道:“石莊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他們送天哥上淩霄城去,難道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非殺了天哥不可。石莊主夫婦愛護兒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緊要關頭,勢須動武。你倒想想看,淩霄城高手如雲,又占了地利之便,石莊主夫婦再加上天哥,隻不過三個人,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唉,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淩霄城中,我想想就難過。”說著雙手掩麵,又嚶嚶啜泣起來。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說道:“石莊主夫婦有難,不論淩霄城有多大凶險,我都非趕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們不得,我也寧可將性命賠在那裏,決不獨生。叮叮當當,我去了!”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


    丁璫拉住他衣袖,問道:“你去那裏?”


    石破天道:“我連夜趕上他們,和石莊主夫婦同上淩霄城去。”丁璫道:“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再加上他兒子白萬劍,還有什麽風火神龍封萬裏啦等等高手,就說你武功上勝得過他們,但淩霄城中步步都是機關,銅網毒箭,不計其數。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阱,便有天大本事,餓也餓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顧不得啦。”


    丁璫道:“你逞一時血氣之勇,也死在淩霄城中,能救得了石莊主夫婦麽?你如死了,我可不知有多傷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聽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顫聲道:“你……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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