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衝之笑道:“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娘大腿上的傷疤。這裏人多,赤身露體的不便,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細細的看上一看!”長樂幫群豪捧腹大笑,聲震屋瓦。


    白萬劍怒極,低聲罵道:“無恥!”身形一轉,已站在廳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賊心虛,不肯顯示腿傷,那便隨我上淩霄城去了斷罷!”唰的一聲,已拔劍在手。


    石破天道:“白師傅又何必生氣?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我卻說沒有,那麽大家瞧瞧便是,又打什麽緊了?”說著抬起左腿,左腳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腳的褲管,露出腿上肌膚。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哦”的一聲,驚呼了出來。


    隻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果然有六點傷疤,宛然都有六角,雖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個傷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絕非偽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細看,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隻眼睛冷冷的凝望著他。


    石破天捋著褲管,額頭汗水一滴滴的流下來,他又摸摸肩頭,喃喃道:“肩頭、腿上都有傷疤,怎麽別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難道……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貝海石,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他回頭去望丁璫,丁璫皺著鼻子,向他笑著裝個鬼臉。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前一送,示意動武殺人。


    第七回


    雪山劍法


    陳衝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是非。勝的便對,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證據確鑿,辯他不過,隻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麽斷?”丁璫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麽要殺他?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麵說,一麵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了淩霄城後,不知得逢什麽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非同小可,那裏敢有絲毫疏忽?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梅枝,四麵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裏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隻衣袖已遭白萬劍長劍削落,跟著咽喉間微微一涼,已為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後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餘暇?一招得手,立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脅下,胳臂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兩處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賠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跟著向大門闖去。


    陳衝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當當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差實隻一霎。他覺察到敵刃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並力齊上,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身形晃動,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隻得先斃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給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璫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璫見爺爺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耽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給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大門便要給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麽稍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裏屈指彈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上三四招,便遭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喇一聲,衝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隻見寒光耀眼,頭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墜,硬生生的直墮下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衝之勢轉為下墜,其間隻要有毫發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采來。但白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在地下急蹬,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璫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道:“不忙!”


    隻聽得砰砰、啪啪,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片泥塊紛紛下墜。橫臥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狸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衝之反手揮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隻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遭貝海石擊倒後,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餘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餘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樂幫在江湖上那裏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遭擒之辱。”又想:“隻須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裏呼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愈來愈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之後,心下暗呼:“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道拱橋,此時更無餘暇細想,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隻好先殺了這小子。”隻聽得又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畔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中向稱第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隻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裏來販賣。三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麽大一錠銀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逕向北航。


    白萬劍縮入船艙,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算:“我雖僥幸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們出險?”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幾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讓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隻管向下流駛去,這裏又是五兩銀子。”船家大喜,說道:“多謝客官厚賞,隻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餘裏,白萬劍望見南岸有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呼嘯。廟中隨即傳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鋪上跳板,白萬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餘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幸得手,終於擒到了這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淩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可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既沒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止。雖說是商議,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淩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落。七位師弟、師妹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錢師弟、趙師弟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不出來。”張錢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汪師弟機靈多智,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後,全聽他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錢趙三人對這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裏等到天黑,東下到常州申浦再過長江,遠兜圈子回淩霄城去。路程雖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一定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對長樂幫甚為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褚兩位師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於敵手,實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功沒練得到家。大夥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隻學了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他雖年長,因入門較遲,排行仍在白萬劍之後。


    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淩霄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麵來,才知滿不是這麽一回事。白師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夥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全然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隻恨做兄弟的太蠢,領會不到其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淩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錢師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甚動靜,立即傳聲通報。”趙錢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隻得怏怏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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