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左手手掌探出,已搭住耶律洪基寶刀刀背,乘勢滑落,手掌翻處,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時,段譽也從人叢中鑽將出來,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兩人齊聲喝道:“走罷!”將耶律洪基魁偉的身子從馬背上提落,轉身急奔。


    四下裏遼將遼兵見皇帝落入敵手,大驚狂呼。幾十名親兵奮不顧身的撲上來想救皇帝,都給虛竹飛足踢開。


    二人擒住遼帝,心中大喜,突見蕭峰飛身過來,齊聲叫道:“大哥!”不料蕭峰雙掌疾發,呼呼兩聲,分襲二人。二人都大吃一驚,見掌力襲來,隻得舉掌擋架,砰砰兩聲,四掌相撞,掌風激蕩,蕭峰向前一衝,已乘勢將耶律洪基拉了過去。


    這時遼軍和中原群豪分從南北擁上,一邊想搶回皇帝,一邊要作蕭峰、段譽、虛竹三人的接應。


    蕭峰大聲叫道:“誰都別動,我自有話對大遼皇帝稟告。”遼軍和群豪登時停了腳步,雙方隻遠遠呐喊,不敢衝殺上來,更不敢放箭。


    虛竹和段譽也退開三步,分站耶律洪基身後,防他逃回陣中,並阻契丹高手前來相救。梅蘭竹菊四姝站在段譽身後,各挺長劍,以擋敵人射來的冷箭。


    這時耶律洪基臉上已沒半點血色,心想:“這蕭峰的性子甚是剛烈,我將他囚於獅籠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厲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盡情報複,再也不肯饒我性命了。”卻聽蕭峰道:“陛下,這兩位是我的結義兄弟,不會傷害於你,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聲,回頭向虛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譽看了一眼。


    蕭峰道:“我這個二弟虛竹子,乃靈鷲宮主人;三弟是大理國段王子。臣也曾向陛下說起過。”耶律洪基點了點頭,說道:“果然了得!”


    蕭峰道:“我們立時便請陛下回陣,隻是想求陛下賞賜。”


    耶律洪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那有這樣的便宜事?啊,是了,蕭峰已回心轉意,求我封他三人為官。”登時滿麵笑容,說道:“你們有何求懇,我無有不允。”他本來語音發顫,這兩句話中卻又有了皇帝的尊嚴。


    蕭峰道:“陛下已是我兩個兄弟的俘虜,照咱們契丹人的規矩,陛下須得以彩物自贖才是。”耶律洪基眉頭微皺,問道:“要什麽?”蕭峰道:“微臣鬥膽代兩個兄弟開口,要陛下金口一諾。”耶律洪基哈哈一笑,說道:“普天之下,我當真拿不出的物事卻也不多,你盡管獅子大開口便了。”


    蕭峰朗聲道:“是要陛下答允退兵,終陛下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越宋遼疆界。”


    段譽登時大喜,心想:“遼軍不逾宋遼邊界,便不能插翅來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允了這句話,我們立即放你回去。”轉念一想:“擒到遼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卻不知他有何求?”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麽東西贖身?”虛竹搖頭道:“我也隻要這一句話。”


    耶律洪基臉色甚是陰森,沉聲道:“你們膽敢脅迫於我?我若不允呢?”


    蕭峰朗聲道:“那麽臣便和陛下同歸於盡。咱二人當年結義,也曾有過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凜,尋思:“這蕭峰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來說話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隻怕要真的向我出手冒犯。死於這莽夫之手,可大大的不值得。”哈哈一笑,朗聲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換得宋遼兩國數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貴重哪!”


    蕭峰道:“陛下乃大遼之主。普天之下,豈有比陛下更貴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說來,當年女真人向我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眼界忒也淺了?”蕭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話。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見手下將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無論如何不能救自己脫險,權衡輕重,世上更無比性命更貴重的事物,當即從箭壺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雙手一彎,啪的一聲,折為兩段,投在地下,說道:“答允你了。”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身過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的瞧著自己,並無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朗聲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頓,又大聲說道:“於我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又擂起鼓來。


    蕭峰右手拾起地下斷箭,高高舉起,運足內力,大聲說道:“我是遼國南院大王蕭峰,奉陛下聖旨宣示:陛下恩德天高地厚,折箭為誓,下旨終生不準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他內力充沛,這一下提聲宣示,關上關下十餘萬兵將盡皆聽聞。他見耶律洪基並無不同言語,便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讓,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慚愧,雖急欲身離險境,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本陣。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越走越快,隻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涔涔而下。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全身發軟,左腳踏上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和臀部,用力托舉,耶律洪基這才上馬。


    眾遼軍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凶殘好殺,但向來極為守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當年宋遼兩國締結“澶淵之盟”,雙方迄今信守,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遼國南院大王接旨複述,兩軍人人聽見。倘若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脫身以歸,實是丟盡顏麵,大損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聲中聽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見一個個容光煥發,盡皆欣悅。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裏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險,自皆大喜過望。契丹人雖驍勇善戰,但兵凶戰危,誰都難保不死,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想在征戰中升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都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卻也未必便能一戰而克。”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舉起寶刀,高聲下旨:“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禦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見蕭峰仍一動不動的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曾與陛下義結金蘭,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義,此後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舉起右手中的兩截斷箭,內力運處,右臂回戳,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呼,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段譽和虛竹隻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斷箭插正了心髒,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髒,再難挽救,隻見他胸口肌膚上刺著一個青鬱鬱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倒於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麽他為什麽反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反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麽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麽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對我大遼有功還是有過?他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當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麽?”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


    蹄聲響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隻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夾峙的雙峰之間,從雁門關上空飛行向南。


    遼軍漸去漸遠,蹄聲隱隱,又化作了山後的悶雷。


    虛竹、段譽等一幹人站在蕭峰的遺體之旁,有的放聲號哭,有的默默垂淚。


    忽聽得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走開,走開!大家都走開。你們害死了我姊夫,在這裏假惺惺的灑幾點眼淚,有什麽用?”她一麵說,一麵伸手猛力推開眾人,正是阿紫。虛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見識,給她一推,都讓了開去。


    阿紫凝視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姊夫,這些都是壞人,你別理睬他們,隻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著俯身下去,抱起蕭峰屍身。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為她抱著,兩腳仍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現在才真的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虛竹和段譽對望了一眼,均想:“她傷心過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譽垂淚道:“小妹,蕭大哥慷慨就義,普惠世人,你……你……”走上幾步,去接抱蕭峰的屍體。


    阿紫厲聲道:“你別來搶我姊夫,他是我的,誰也不能動。”


    段譽回過頭來,向梅劍使個眼色。梅劍與蘭劍會意,走到阿紫身畔,輕聲道:“段姑娘,蕭大俠逝世,咱們商量怎地給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聲大叫,梅劍與蘭劍嚇了一跳,退開兩步。阿紫叫道:“走開,走開!你再走近一步,我先殺了你們。”梅劍與蘭劍皺了眉頭,向段譽搖了搖頭。


    忽聽得關門左側的群山中有人長聲叫道:“阿紫,阿紫,我聽到你聲音了,你在那裏?你在那裏?”叫聲淒厲,許多人認得是做過丐幫幫主、化名為莊聚賢的遊坦之。


    各人轉過頭向叫聲來處望去,隻見遊坦之雙目成了兩個黑洞,雙手分持竹杖,左杖探路,右杖搭在一個中年漢子的肩頭上,從山坳裏轉了出來。那中年漢子卻是留守靈鷲宮的烏老大。但見他臉容憔悴,衣衫破爛,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虛竹等登時明白,遊坦之是逼著他領路來尋阿紫,一路之上,想必烏老大吃了不少苦頭。


    阿紫怒道:“你來幹什麽?我不要見你,我不要見你。”


    遊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這裏,我聽見你聲音了,終於找到你了!”右杖上運勁一推,烏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飛奔。兩人來得好快,頃刻之間,便已到了阿紫身邊。


    虛竹和段譽等正無法可施,見遊坦之到來,心想此人甘願以雙目送給阿紫,和她淵源極深,或可勸得她明白,便又退開幾步,不打擾他二人說話。


    遊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罷?沒人欺侮姑娘罷?”一張醜臉之上,現出了又是喜悅,又是關切的神色。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麽辦?”遊坦之忙道:“是誰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說,我去跟他拚命。”阿紫冷笑一聲,指著身邊眾人,說道:“他們個個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腦兒將他們都殺了罷!”


    遊坦之道:“是。”問烏老大道:“老烏,是些什麽人得罪了姑娘?”烏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殺不了的。”遊坦之道:“殺不了也要殺,誰教他們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你。”遊坦之傷心欲絕,說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


    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姊夫說我欠了你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驀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插落,竟將兩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遊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你什麽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遊坦之雖不能視物,但聽到身周眾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也知是發生了慘禍奇變,嘶聲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著蕭峰的屍身,柔聲說道:“姊夫,咱們再也不欠別人什麽了。我一直想你永遠和我在一起,今日總算如了我心願。”說著抱著蕭峰,邁步便行。


    群豪見她眼眶中鮮血流出,掠過她雪白的臉龐,人人心下驚怖,見她走來,便都讓開幾步。隻見她筆直向前走去,漸漸走近山邊深穀。眾人都叫了起來:“停步,停步!前麵是深穀!”


    段譽飛步追來,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間足下踏一個空,竟向萬丈深穀中摔了下去。


    段譽伸手抓時,嗤的一聲,隻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風聲勁急,有人搶過,段譽向左一讓,隻見遊坦之也向穀中摔落。段譽叫道:“啊喲!”向穀中望去,但見雲封霧鎖,不知下麵究竟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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