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不多時陽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以備奉命辦事。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想念起王語嫣來,尋思:“她心中恨我已極,隻怕此後會麵,再也不會睬我了。”言念及此,忍不住歎了口氣。


    鍾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麽?”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鍾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這番相思,將來渺茫得緊。”鍾靈道:“我又沒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幹。我隻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麽歎氣,你不知道麽?歎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裏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歎氣。我哥哥卻長籲短歎,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沒法挖到鍾靈的眼珠,便以言語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鍾靈聽了,甚是惱怒,但她想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然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隻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睬自己,自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鍾……鍾……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鍾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鍾姑娘”,顯得頗為親熱,登時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字,段譽倘若說她“胡說”、“亂說”,她隻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心的用了“瞎說”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鍾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麵跟她說。”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麵?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有什麽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麽話,鍾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是淒然欲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鍾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鍾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又想:“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叔,以及餘婆、石嫂、符姑娘、梅蘭竹菊等等這一幫女子,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鍾姑娘便是夢姑,早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裏。”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與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隻順口敷衍。


    蘭劍進來回報,說陽天部已傳出號令,尋找段正淳一行,有事便即赴援,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分架子,對他頗有好感,聽他又向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玩笑呢,你卻也當作了真。”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罷!”


    虛竹點了點頭,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麽事都不必隱瞞。”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去西夏,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裏之外了。明日又怎能跟段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裏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麽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閣的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書、覓藥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隻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給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教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麽?”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麽。”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在途中遇到一個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年紀,定明年三月清明招親。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住抿嘴道:“主人,你為什麽不到西夏去試試?隻要蕭大俠和段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姝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小輩一般,雖有主仆之名,實則便似祖孫。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她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沒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字咽回腹中。房裏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鍾靈瞧去,隻見她怔怔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下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我和夢姑,是在西夏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興州,三弟既不肯說她住在那裏,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麽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麽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去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到了明年清明,四方豪傑畢集興州,定然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嚐一嚐天山童姥留下來的百年美酒佳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他沒飲酒已久,聽得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美酒,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兒一起都去。”她知要治自己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快嘴丫頭要是蓄意為難,不免夜長夢多。她聽蕭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複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沒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虛竹道:“我當盡力而為。”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到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就驢車,讓段譽和遊坦之臥在車裏養傷。遊坦之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麽也不願和阿紫分離。隻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上好半天,隻是阿紫騎在馬上,總是要蕭峰拉了馬韁引導,跟隨在蕭峰身邊,遊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愈,並無大礙。鎮南王已放了心,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方去,段延慶和南海鱷神、雲中鶴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鍾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鍾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鍾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起來甚為尷尬,既傷鍾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鍾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跟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心願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語的對她譏嘲,她也渾不介意。


    少室山位於京西北路河南府,要去西夏國,先得西赴永興軍路的陝州、解州、河中府,轉向西北,到坊州、鄜州、甘泉而至延安府,經保安軍而至西夏洪州,再西北行,沿邊塞而至鹽州、西平府靈州、懷州,過黃河而至西夏都城興慶府。一路上多見山嶺草原,黃沙撲麵,風刮如刀。


    段譽傷勢漸漸痊愈,虛竹為遊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複原之望。遊坦之跟誰也不說話,虛竹為他醫腿,他臉色仍悻悻然,一個“謝”字也不說。兩人既身上有傷,眾人也隻揀午間行路,每日隻走幾十裏,也就歇了。有時天氣嚴寒,大雪紛紛而下,便在大城鎮中飲酒休息,多日不行。眾人在河中府開開心心、熱熱鬧鬧的過了年,好在離清明節尚遠,也不急著西行,受那風沙之苦。


    這日一行人來到同州一帶,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麽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麵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麵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麵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去,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馬還禮,問道:“我爹爹平安?”隻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一按,已將鞭梢撳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自己內力決計不及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裏,原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卻仍極盡機變,鞭柄來得迅速,巴天石聽得風聲,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啪的一聲,已打中他肩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麽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伸手接過,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以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子民為重,盡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麵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興州之後,呈遞西夏皇帝。”朱丹臣也笑咪咪的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加尷尬,問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須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複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隨之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怎麽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駭然變色,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兒女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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