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這般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吃了一驚,怎地居然並不知覺窗外有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複喝道:“是誰?”不等對方答話,砰的一掌拍出,兩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到了閣下。


    隻見窗外走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這僧人年紀不小,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慕容複又問:“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裏……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齊凝視著他,隻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便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


    慕容複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記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我……我已來了十多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也來了。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麽。”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怎麽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騖,自然瞧不見老僧。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知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自己之外,更無第二人知曉,難道這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隻道:“你……你……你……”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閱的,是一本《善勇猛拳法》。當時老僧暗暗歎息,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經》、一部《雜阿含經》,隻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學,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便歡喜鼓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毫不錯,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上來,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頭,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呆滯,直如視而不見其物,卻又似自己內心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給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發毛,周身大不自在。隻聽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雖是鮮卑族人,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曆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卻即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作此愚行。”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裏外並無一人,怎麽這老僧直如親見?


    隻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隻是如何克製少林派現有武功,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逐步囊括以去,盡數錄了副本。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


    他說到這裏,眼光向慕容複轉去,隻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這才點頭,道:“是了!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吐蕃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你想貫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卻又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意,冷冷的道:“什麽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麽?”


    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聽。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武,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魔。修習任何武功之時,務須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所練的隻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危害甚微,隻須身子強壯,盡自抵禦得住……”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七八個僧人縱身上閣。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因、玄生,跟著是神山、神音、道清、觀心等幾位外來高僧,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麵目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麽。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原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析理,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鍾的戾氣。”


    群僧隻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讚歎:“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隻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刹數百年,古往今來,唯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怫然道:“那是寶刹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因、玄生、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怎能有如此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隻剃度而不拜師、不傳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誦經拜佛之外,隻作些燒火、種田、灑掃、廚工、土木粗活。少林寺僧人眾多,玄因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不希奇,然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項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淩厲狠辣,大幹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僧人卻也並非人人皆知,一人武功越練越高之後,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然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便叫作‘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理相同。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克製。隻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方能練得越多,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又不屑去多學諸般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父更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項絕技讓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泄之於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那有這麽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但練將下去,若非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學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成為廢人,那便是為此了。”


    玄因、玄生二人同時跪倒,說道:“大師,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那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得福。兩位大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因、玄生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因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隻見他臉上已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遍學,我不是已經學會不少?怎麽又沒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出“無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嗤幾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隻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此大禮,如何克當?”玄因、玄生隻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主的便即站起,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都感驚異不止,心想這般潛運神功,心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項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體,‘用’為運用法門。蕭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內功根柢,來本寺所習的,不過是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雖有損害,卻一時不顯。大輪明王曾練過‘逍遙派’的‘小無相功’罷?”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麽這老僧卻瞧了出來?但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演變之下,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不點破。那老僧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可據以運使各家各派武功,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倒也皆可運使,隻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此兼通法。”語中帶刺。鳩摩智裝作沒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隻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雖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及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聞香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震動,種種跡象,顯示明王在練了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後,又欲融會貫通,將數項絕技並而為一……”他說到這裏,微微搖頭,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學會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後,覺得功法種類太多,不如將若幹功法相近者合並,但並來並去,甚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麽?轉念又想:“練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奧,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歎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覺到隱隱疼痛麽?”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卻又如何?”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隻小指頭般大一塊,現下……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知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般跡象,係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他話中聽來,這征象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家父病根已深,還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歎了口氣,說道:“蕭老施主過去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出言責備,朗聲道:“老夫自知受傷已深,但年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複何憾?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卻萬萬不能。”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認錯悔過,生自本人內心,方有意義,旁人強求,全無益處。老施主之傷,乃因強練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裏,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但若老衲指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卻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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