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坦之精神一振,續道:“隻不過近年來外患日深,大夥兒本當齊心合力,共赴艱危。可是各門各派,各幫各會,卻你爭我鬥,不能夠齊心。契丹人喬峰單槍匹馬的來一鬧,中原豪傑便打了個敗仗,又聽說西域星宿海的星宿老……星宿老……星宿老……那個星宿老……嗯,他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那個……”全冠清本來教他說“西域星宿老怪曾連殺少林派的兩名高僧,少林派束手無策”,遊坦之原已將這些話背得十分純熟,突然話到口邊,才覺不對,連說了幾個“星宿老”,卻“老”不下去了。


    群雄中有人叫道:“他是星宿老怪,你是星宿小妖!”人叢中哄笑大作。


    星宿派門人齊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千餘人齊聲高唱,登時將群豪的笑聲壓了下去。


    唱聲甫歇,人叢中忽有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大聲唱道:“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曲調和星宿派所唱一模一樣。星宿派門人聽到別派之中居然有人頌讚本派老仙,此事十分難得,那是遠勝於本派弟子的自稱自讚。群相大喜之下,鑼鼓絲竹出力伴奏,不料第四句突然急轉直下,隻聽他唱道:“……大放狗屁!”眾門人相顧愕然之際,鑼鼓絲竹半途不及收科,竟爾伴奏到底,將一句“大放狗屁”襯托得悠揚動聽。


    群雄隻笑得打跌,星宿派門人俱都破口大罵。王語嫣嫣然微笑,說道:“包三哥,你的嗓子好得緊啊!”包不同道:“獻醜,獻醜!”這四句歌正是包不同的傑作。


    遊坦之乘著眾人擾攘之際,和全冠清低聲商議了一陣,又朗聲道:“我大宋國步艱危,江湖同道卻又不能齊心合力,以致時受番邦欺壓。因此丐幫主張立一位武林盟主,大夥兒聽奉號令,有什麽大事發生,便不致亂成一團了。玄慈方丈,你讚不讚成?”


    玄慈緩緩的道:“莊幫主的話,倒也言之成理。但老衲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遊坦之道:“什麽事?”玄慈道:“莊幫主已拜丁先生為師,算是星宿派門人了,是也不是?”遊坦之道:“這個……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玄慈道:“星宿派乃西域門派,非我大宋武林同道。我大宋立不立武林盟主,可跟星宿派無涉。就算中原武林同道要推舉一位盟主,以便統籌事功,閣下是星宿派門人,卻也不便參與了。”


    眾英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方丈之言甚是。”“你是番邦門派的走狗奴才,怎可妄想做我中原武林的盟主?”


    遊坦之無言可答,向丁春秋望望,又向全冠清瞧瞧,盼望他們出言解圍。


    丁春秋咳嗽一聲,說道:“少林方丈言之差矣!老夫乃山東曲阜人氏,生於聖人之邦,星宿派乃老夫一手創建,怎能說是西域番邦的門派?星宿派雖居處西域,那隻不過是老夫暫時隱居之地。你說星宿派是番邦門派,那麽孔夫子也是番邦人氏了,可笑啊可笑!說到西域番邦,少林武功源於天竺達摩祖師,連佛教也是西域番邦之物,我看少林派才是西域的門派呢!”此言一出,玄慈和群雄都感不易抗辯。


    全冠清朗聲道:“天下武功,源流難考。西域武功傳於中土者有之,中土武功傳於西域者亦有之。我幫莊幫主乃中土人氏,丐幫素為中原門派,他自然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玄慈方丈,今日之事,當以武功強弱定勝負,不以言辭舌辯定輸贏。丐幫與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隻須你們兩位首領出手較量,高下立判,否則說上半天,又有何益?倘若你有自知之明,不是敝幫莊幫主的敵手,那麽隻須甘拜下風,推戴我莊幫主為武林盟主,倒也不是非出手不可。”這幾句話,顯然認定玄慈是明知不敵,膽怯推委。


    玄慈向前走了幾步,說道:“莊幫主,你既非要老衲出手不可,老衲若再顧念貴幫和敝派數百年的交情,堅不肯允,倒是對貴幫不敬了。”眼光向群雄緩緩掠過,朗聲道:“天下英雄,今日人人親見,我少林派絕無與丐幫爭雄鬥勝之意,實是丐幫幫主步步見逼,老衲退無可退。”群雄紛紛說道:“不錯,少林派並無絲毫理虧之處。”


    遊坦之隻掛念著阿紫的安危,一心要盡快殺了玄慈,好得向丁春秋交差,讓他放了阿紫,大聲道:“比武較量,強存弱亡,說不上誰理虧不理虧,快快上來動手罷!”


    他幼年時嬉戲不學,本質雖不純良,終究是個質樸少年。他父親死後,浪跡江湖,大受欺壓屈辱,並無一個聰明正直之士好好對他教誨指點,近來和阿紫日夕相處,學到的都是星宿派那一套。星宿派武功盡皆以陰狠毒辣取勝,再加上全冠清用心深刻,助他奪到丐幫幫主之位,教他所使的也盡是傷人不留餘地的手段,日積月累的浸潤下來,竟將一個係出中土俠士名門的弟子,變成了善惡不分、唯力是視的暴漢。


    玄慈朗聲道:“莊幫主的話,和丐幫數百年來的仁俠之名,可太不相稱了。”


    遊坦之身形一晃,倏忽之間已欺近丈餘,說道:“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了罷。”說話間又向丁春秋與阿紫瞧了一眼,甚是焦急不耐。


    玄慈道:“好,老衲今日便來領教莊幫主降龍廿八掌和打狗棒法的絕技,也好讓天下英雄好漢,瞧瞧丐幫幫主數百年來的嫡傳功夫。”


    遊坦之一怔,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他雖接任丐幫幫主,但這降龍廿八掌和打狗棒法兩絕技,卻一招也不會。隻是他曾聽幫中長老們冷言冷語的說過,這兩項絕技是丐幫的“鎮幫神功”。降龍廿八掌偶爾也有傳與並非出任幫主之人,打狗棒法卻必定傳於丐幫幫主,數百年來,從無一個丐幫幫主不會這兩項鎮幫神功的。


    玄慈說道:“老衲當以本派大金剛拳接一接幫主的降龍廿八掌,以降魔禪杖接一接幫主的打狗棒。唉,少林派和貴幫世代交好,這幾種武功,向來切磋琢磨則有之,從來沒有用以敵對過招,老衲不德,卻是愧對丐幫曆代幫主和少林派曆代掌門了。”雙掌一合,正是大金剛拳的起手式“禮敬如來”,臉上神色藹然可親,但僧衣的束帶向左右筆直射出,足見這一招中蘊藏著極深的內力。


    遊坦之更不打話,左手淩空劈出,右掌跟著迅捷之極的劈出,左手掌力先發後至,右手掌力後發先至,兩股力道交錯而前,詭異之極,兩人拳掌之力在半途相逢,波的一聲響,相互抵消,卻聽得嗤嗤兩聲,玄慈腰間束帶的兩端同時斷截,分向左右飛出丈許。遊坦之這兩掌掌力所及範圍甚廣,攻向玄慈身子的勁力為“禮敬如來”的守勢消解,但玄慈飄向身側的束帶卻為他掌力震斷。


    少林派僧侶和群雄一見,紛紛呼喝:“這是星宿派的邪門武功!”“不是降龍廿八掌!”“不是丐幫功夫!”丐幫弟子中竟也有人叫道:“咱們和少林派比武,不能使邪派功夫!”“幫主,你該使降龍廿八掌!”“使邪派功夫,沒的丟了丐幫臉麵。”


    遊坦之聽得眾人呼喝之聲大作,不由得心下躊躇,第二招便使不出去。


    星宿派門人卻紛紛大叫:“星宿派神功比丐幫降龍廿八掌強得多,幹麽不使強的,反使差勁的?”“莊師兄,再上!當然要用恩師星宿老仙傳給你的神功,去宰了老和尚!”“星宿神功,天下第一,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降龍臭掌,狗屁不值!”


    一片喧嘩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過了丐幫的降龍廿八掌?”


    這聲音也不如何響亮,但清清楚楚的傳入了眾人耳中,眾人一愕之間,都住了口。


    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卷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裏麵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邊緣竟然都是黃金鑲嵌。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麵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馳出。


    丐幫幫眾之中,大群人猛地裏高聲呼叫:“喬幫主,喬幫主!”數百名幫眾從人叢中疾奔出來,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


    這人正是蕭峰。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隻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讎,萬沒料到敵我已分,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陡然間熱血上湧,虎目含淚,翻身下馬,抱拳還禮,說道:“契丹人蕭峰已給丐幫逐出,與丐幫更無瓜葛。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眾位兄弟,別來俱都安好?”最後這句話中,舊情拳拳之意,竟然難以自已。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四袋弟子。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平素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年長位尊,在諸事上頗有顧忌,不如年輕的熱腸漢子那麽說幹便幹。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麽說,才省起行事太過衝動,這位“喬幫主”乃大對頭契丹人,幫中早已上下均知,何以一見他突然現身,愛戴之情油然而生,竟將這大事忘了?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卻仍有不少人道:“喬……喬……你老人家好,自別之後,咱們無日不……不想念你老人家。”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連續數日沒音訊,蕭峰焦急萬分,派出大批探子尋訪。過了數月,終於得到回報,說她陷身丐幫,那個鐵頭人也與她在一起。


    蕭峰一聽,甚是心驚,心想丐幫恨己切齒,這次擄去阿紫,必是以她為質,向自己脅迫,須當立時將她救回。於是奏知遼帝,告假兩月,將南院軍政事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逕自南來。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乃有備而來,所選的“燕雲十八騎”,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難免為人亂刀分屍,可見無論武功如何高強,真要以一敵百,終究不能,現下偕燕雲十八騎俱來,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再加胯下坐騎皆是千裏良駒,危急之際,倘若隻求脫身,當非難事。


    一行人來到河南,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得知阿紫雙目已盲,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蕭峰驚怒更增,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自是可想而知,當即追向少林寺來。


    來到少室山上,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說什麽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廿八掌,不禁怒氣陡生。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但那降龍廿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衊?縱馬上得山來,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廝見後,一瞥之間,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身材婀娜,雪白的瓜子臉蛋,正是阿紫。但見她雙目無光,瞳仁遭毀,已然盲了。


    蕭峰心下既憐惜,又憤怒,大步邁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正是降龍廿八掌中的一招“見龍在田”,他出掌之時,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但說到便到,力自掌生之際,兩人相距已不過七八丈。


    天下武術之中,任你掌力再強,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丁春秋素聞“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對他決無半點小覷之心,然見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殊不料蕭峰掌力甫出,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處,又是一招“見龍在田”,後掌推前掌,雙掌力道並在一起,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


    隻一瞬之間,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勢不可當,又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向自己身前疾衝。他大驚之下,那裏還有餘裕籌思對策,但知若以單掌出迎,勢必臂斷腕折,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拋,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同時足尖著力,飄身後退。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見龍在田”,前招掌力未消,次招掌力又至。丁春秋不敢正麵直攖其鋒,右掌斜斜揮出,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但覺右臂酸麻,胸中氣息登時沉濁,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唯恐敵人又再追擊,豎掌當胸,暗暗將毒氣凝到掌上。蕭峰輕伸猿臂,將從半空中墮下的阿紫接住,隨手解開了她穴道。


    阿紫雖目不能視物,給丁春秋製住後又口不能說話,於周遭變故卻聽得清清楚楚,身上穴道一解,立時喜道:“好姊夫,多虧你來救了我。”雙臂伸出,緊緊摟住了他。


    蕭峰心下一陣難過,柔聲安慰:“阿紫,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都是姊夫累了你。”他隻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偏又奈何他不得,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便到南京去擄了來,痛加折磨,說什麽也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群雄立時聳動。那日聚賢莊大戰,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名好手,當真威震天下。中原群雄恨之切齒,卻也是聞之落膽,這時又見他突然馳上少室山來,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的,回思其時莊中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兀自心有餘悸。待見他僅以一招“見龍在田”,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更增驚懼,一時山上群雄麵麵相覷,肅然無語。


    隻有星宿派門人中還有十幾人在那裏大言不慚:“姓喬的,你已中了我星宿老仙的仙術,不出十天,全身化為膿血而亡!”“星宿老仙見你是後生小輩,先讓你三招!”“星宿老仙是什麽身分,怎屑與你動手?你如不悔悟,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地求饒,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隻聲音零零落落,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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