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隻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麽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麽,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對你為難,還有大大的好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道:“為什麽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


    卓不凡向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唰的一聲,拔出長劍,寒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啪啪幾響,八仙桌分為整整齊齊的九塊,崩跌在地。在這一霎眼之間,他縱兩劍,橫兩劍,連出四劍,在桌上劃了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差別,竟如是用尺來仔細量度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時采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采之後,隨即一齊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劍招名稱。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爾沒沒無聞?”隻聽卓不凡歎了口氣,說道:“我這門派之中,卻隻老夫孤家寡人、光杆兒一個。‘一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二十三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幹幹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


    隻見卓不凡長劍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何?”


    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豔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問道:“卓先生,你也中了生死符麽?”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


    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主。這些日子來,段譽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忙去躲在一根大柱之後。


    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製我輩,那麽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入虎口,隻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弟也隻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辭鋒咄咄逼人。無量劍東宗、西宗為靈鷲宮收歸麾下之後,辛雙清和左子穆均給童姥在身上種了生死符,甫曆痛楚,創傷猶新,更怕再受旁人宰製。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麽遺言,快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夥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大妙。”


    卓不凡長劍抖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誰能動了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遺言你隻能跟我一人說,若有第三人知道,我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隻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幹係。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劍法雖好,我也不想學。”


    群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什麽用?”“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曆揭破了,可見並沒希奇之處。”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識得劍法的來曆,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該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她始終默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麽神色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什麽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藏在懷中,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不可,有了!”拾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一對。隻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意,卻也不易。這樣罷,由我一力主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


    “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幸免於難,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二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天下無敵,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加狂妄不可一世,便自稱“劍神”,隻道手中長劍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有違?


    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


    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醜?”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


    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讓他吐露秘密。


    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一實。隻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慕容複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麽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大驚失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淩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的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誌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不欲殺人樹敵,見有人擋來,便即縮手,這一劍勁力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衣衫劃破,割出長長一條劍傷,鮮血迸流,隻道已給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開,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轉頭向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寸許,抖動不定,隻須輕輕一送,立即插入他心髒。


    虛竹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害段譽,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鬆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入掌中。這一下奪劍,乃“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卓先生,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看段譽傷勢。


    段譽歎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隻是以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開了,當然非死不可,一泄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


    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三四天便好。”


    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問道:“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麽?”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滾滾而下。段譽道:“我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也甘心。”虛竹的話,兩人竟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已。段譽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那裏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隻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複看得清楚、卓不凡自身明白之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實難形容,一轉念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二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是了,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當真有意奪我手中兵刃,奪了之後,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氣候,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長劍遞出,劍尖指在虛竹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


    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內真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立時橫劍削向虛竹脅下。這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處都是致命要害,淩厲狠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這一招已使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臉,陡施殺手?嗤的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一條。卓不凡第二擊不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打個半圈,長劍一挺,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豪中十餘人齊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功,自己定然對付不了,錯步滑開。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法變招,唰的一聲響,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崗石所製,軟身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確實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采。


    卓不凡手上運勁,從石柱中拔出長劍,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那裏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


    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子,躺下罷!”是個女子聲音。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麵前掠過。虛竹雖隻在最初背負童姥之時,得她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輕捷無比,身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年美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入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將飛刀吸了過去。


    卓不凡讚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


    虛竹驀地想起,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給自己以鬆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伴報仇。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非有意,唉,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躲閃了。”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於害怕了。”其實他們並不知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仇。兩人一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手腕。


    虛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時的慘狀,心中抱憾萬分,不住討饒:“我做錯了事,當真後悔莫及。兩位盡管重重責罰,我心甘情願的領受,就是要殺我抵命,也不敢違抗。”


    卓不凡道:“你要我不傷你性命,那也容易,你隻須將童姥臨死時的遺言,原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卓不凡道:“咱們隻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裏眾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讓她聽,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占成果。


    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麽好良心,我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左手緊抓虛竹手腕,右手疾揚,兩柄飛刀便往虛竹胸口直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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