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裏。小賊,你還要騙我麽?你……你怎對得住我?”虛竹大驚,忙將她放落,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麽?”童姥的臉已脹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前輩,什麽‘小無相功’?”


    童姥一呆,隨即定神,拭幹了眼淚,歎道:“沒什麽。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流暢,童姥猛地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一師相傳,但三人所學頗不相同,無崖子成就最大,功力最強,繼承師父做了“逍遙派”掌門。那“小無相功”師父隻傳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的情狀十分熟悉,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了無崖子。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惱怒,又複自傷。其實此事數十年前早已猜到,此刻方有確證。逍遙派師兄妹三人均是內力深厚、武功高強,但除童姥外,其餘二人情愛不專。無崖子先與童姥相愛,後來童姥在練功時受李秋水故意幹擾,身材永不能長大,相貌差了,無崖子便移愛李秋水,但對童姥卻絕口不認。


    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隻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壞心眼的賤人。我心中越煩惱,越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麵趕路,一麵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麵人煙稠密,來到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裏,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興州去麽?”童姥道:“當然是去興州。不到興州,怎能說深入虎穴?”


    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隻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隻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招式奇妙,變化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麽程度,全憑你自己了。”


    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隻是為了保護前輩,待得前輩回功歸元,晚輩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設法盡數忘卻前輩所授,重練少林派本門功夫了。”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後,咱們便進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隻見一隊隊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裏有餘,隻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我佛慈悲,這裏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麽?咱們來幹什麽?”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下落。方圓二千裏內,多半隻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裏。”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咱們便到你師妹家裏去罷。”童姥道:“這裏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牆角,隻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禦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麽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裏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裏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裏是皇宮。”童姥道:“這賤人是西夏國王的母親,她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家了。”


    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意料之外,一呆之下,又見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隻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隻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人,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禦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禦前護衛巡過,穿入了一大片假山。這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禦前護衛巡過,倒似童姥是禦前護衛的總管,什麽地方有人巡查,什麽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隻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禦前護衛也不再現身。


    童姥指著左前方一所大石屋,道:“去到那邊。”虛竹見那石屋前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並無遮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隻見石屋牆壁均以四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鬆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裏?”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進。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


    虛竹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隻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一陣寒氣從門內滲出。其時天時漸熱,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裏推。”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隻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麵撲來。推門進去,隻見裏麵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左側留了條窄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倉麽?”一麵說,一麵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裏麵,寒氣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摺,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隻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隻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麵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


    童姥吹熄火摺,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說著長長籲了口氣。幾日來她臉色雖然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來固須機警謹慎,二來也須熟知宮中門路及衛護情狀。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麽?”虛竹道:“這西夏國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麽用?”


    童姥笑道:“這冰塊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間,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虛竹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隻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麽?”童姥更是好笑,說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麽有什麽,他還會怕什麽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


    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享福得緊了。隻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塊,常會派人來取,豈不是會見到我們?”童姥道:“皇宮裏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號冰庫,這裏是‘荒’字號。他們要取完了前七個冰庫中的冰,才會到‘荒’字號冰庫來。三個月也未必取到這裏,時候長著呢,不用耽心!”


    虛竹道:“前輩,你什麽都知道,你從前來過這裏麽?好比先前這些禦前護衛什麽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隻來過一次?那些禦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麽希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麽天生神耳?內功深了,便能練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你便了。”


    虛竹聽到“便能練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沒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什麽?”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麽?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麵去尋食了?”童姥道:“禦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麽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禦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對付了。”


    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那裏去?”虛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裏陪我,等我練成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


    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麽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麵說,一麵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慕容複、段譽等等,隻怕個個要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


    突然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裏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心知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淩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隻有聽由擺布,全無反抗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雲: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麽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隻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那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祖師慈悲,前輩不可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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