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人借了兩枝長矛,兩副弓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罷!”紅袍人毫不畏縮,明知與蕭峰相鬥必死無疑,他說要再鬥一場,直如貓兒捉住了耗子,要戲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逕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裏。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此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裏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去。那人一一接住,大聲道:“蕭英雄,我明知不是對手,但契丹人寧死不屈。我要出手了!”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擲了過去,兩手空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怒,叫道:“嘿,你要空手和我相鬥,未免辱人太甚!”


    蕭峰搖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我,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何況大家都是契丹人,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家去罷。”


    紅袍人大吃一驚,問道:“甚……什麽?”蕭峰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是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喜不自勝,聽蕭峰說是契丹人,還不甚信,問道:“你真的放我回去?你……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後將贖金再加十倍,送來給你。”蕭峰怫然道:“什麽贖金都不要。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豈貪身外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某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若是奴隸之輩,蕭某受得他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


    紅袍人更加歡喜,站起身來,說道:“蕭英雄,你說是我契丹族人,又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有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舵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負布袋的弟子。他向來隻積功遞升,從沒和人拜把子義結兄弟,隻在無錫跟段譽一場賭酒,相互傾慕,這才結義為金蘭之交。這時聽那紅袍人這麽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今日落得蠻邦索居,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議結義,登生知己之感,又見這紅袍人氣度豪邁,著實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峰,今年三十一歲。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卻比恩公大了八歲。”蕭峰道:“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我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還禮。


    兩人將三枝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耶律基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當真是我契丹族人嗎?”蕭峰點頭道:“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刺著的那個青色狼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後族姓蕭的族人。兄弟,女真之地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好意,可是小弟素來貧賤,富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裏居住,打獵吃酒,倒也逍遙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傷勢,道:“哥哥,你早些回去罷,以免家人和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而別。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蕭峰久去不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放他回遼。阿骨打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輕財重義、豁達大度,深為讚歎。


    一日,蕭峰和阿骨打閑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係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用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病是外傷,咱們女真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和熊膽三味藥物,很有效驗,你怎麽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裏再多不過,至於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服下。


    次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他剖出熊膽,奔回營地,喂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與老山遠年人參,都是珍貴之極的治傷靈藥,尤其新鮮熊膽更加難得。薛神醫雖說醫道如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人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而要像蕭峰那樣,隔不了幾天便去弄一兩副新鮮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難辦到。


    這一日,他正在帳前熬虎筋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來,說道:“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給你送禮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來。隻聽得馬蹄聲響,一列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的那契丹隊長聽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步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蕭大爺別後,想念得緊,特命小人室裏送上薄禮,並請蕭大爺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罷!”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便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裏道:“這份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錦緞一千疋、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尚有諸般服飾器用。”


    蕭峰愈聽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蘇當日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十餘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長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得下。


    室裏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峰歎道:“耶律哥哥想得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好意,但若盡數收受,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裏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罰。”


    忽聽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來。有人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之處望去,隻見塵頭大起,似有無數軍馬向這邊行進。室裏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聲,但一幹女真人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蘇、阿骨打等仍分率族人,紛紛在營帳之西列成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到女真人布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凶猛矯捷。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亦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於大宋官兵,那更加不如了。”


    室裏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阿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見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馬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杆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和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隻聽得牛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出金銀錦緞,賞了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人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請他分給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蕭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多財物牲口,自是皆大歡喜。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便學說女真話和契丹話,她學話遠比蕭峰聰明,不多久便勝過了蕭峰。她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甚覺厭煩,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人並騎,她倚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後來近處玩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此時的阿紫頗為溫順,往日乖戾再不複見,蕭峰從她身上,隱隱也看到了一點阿朱的影子,午夜夢回,見到秀麗的小臉躺在自己身邊,幾乎覺得阿朱死後複活,淒苦之情,竟得稍減。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隻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黴,不知道有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都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麽山水可看。”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海,其實是一大片沼澤和小湖而已。”


    蕭峰聽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大半年來和女真人共居,竟將武林中的種種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從做起,隻顧著給她治傷救命,竟沒想到她傷愈之後,惡性如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頭來,向阿紫瞧去,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沒半點血色,麵頰微陷,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憔悴,身子更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疚:“她本來是何等秀麗俊美、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卻給我打得半死不活,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隻念著她的壞處?這大半年來,她性情溫和體貼,隻怕從前的刁惡脾氣都已改好了。”便即笑道:“你既喜歡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那氣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實不用等我病好全,咱們就可去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隨意活動了。”阿紫笑道:“十四五天前,我兩隻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地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我。等我傷好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麽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隻因我先用毒針射你,你才這麽大力打我,是我先不好!”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過去了,再提幹麽?阿紫,我將你傷成這樣,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麽恨你?我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麽?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聽她這麽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古怪,但近來她行為確實很好,想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幹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裏,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蕭峰道:“猜到了什麽?”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射你,你可知是什麽緣故?”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歎了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總而言之,我不是想殺你,如真有人要殺你,我會舍了性命救你。阿朱待你有多好,阿紫決不比姊姊少了半分。”


    忽聽得頭頂天空中雁群唳鳴,阿紫問道:“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麽排成了隊向南飛去?”蕭峰抬起頭來,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麽又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它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一問,倒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它們為什麽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留戀故鄉之故。”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隻小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聽她說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望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的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我當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離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擔子方算交卸。”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下,放入後麵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緣。


    阿紫放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甚是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都見不到邊才行。”蕭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更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四方眺望,當真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聞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間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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