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那裏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裏。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裏,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罷,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你去那裏?是不是回師父那裏?”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裏,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麽不敢?又闖了什麽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一樣練功夫的東西,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練武功的東西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借給你使使,他總不會不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有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罷,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阿紫道:“你去那裏?”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喬幫主武功高強,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她,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隻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麽?你要打死我嗎?怎麽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麽要緊?”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向北而去。


    阿紫笑問:“喂,慢著,你去那裏?”蕭峰道:“中原已非我所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苦寒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去晉陽,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幹什麽?千裏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麽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麽千裏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這裏,不是更遠麽?我有你作伴,怎麽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麽?”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麽不便?你跟我姊姊,不也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麽?”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


    阿紫拍手笑道:“唉喲,真瞧不出,我隻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蕭峰怒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麽用?你說你兩個嚴守禮法,怎麽她自己說你是我姊夫?不管怎樣,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罷。”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說道:“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所在,用那東西把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裏。晉陽天氣挺冷,有什麽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忽然飄飄蕩蕩的下起雪來。蕭峰衝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沒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


    第二十五回


    莽蒼踏雪行


    蕭峰心中空蕩蕩地,隻覺什麽“武林義氣”、“天理公道”,全是一片虛妄,死著活著,也沒多大分別,父母恩師之仇報與不報,都不是什麽要緊事。阿朱既死,從此做人了無意味,念念不忘的,隻是曾與阿朱有約,要到塞上去打獵放牧,阿朱的鬼魂多半也會到塞上去等他。一個人百事無望之際,便會深信鬼神之說,料想阿朱死後,魂魄飛去雁門關外,隻要自己也去,能給阿朱的鬼魂見上一見,也好讓她知道,自己對她思念之深,她在陰間也會多一分喜樂。


    行出十餘裏,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累已去,又向北行。再走四十餘裏,來到北邊要衝長台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飲。自忖要去雁門關,得自信陽軍向北,經蔡州、穎昌府,過鄭州後經河東路的臨汾,北上太原、陽曲,再北上經忻州,而至代州雁門。他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一個人來,卻是阿紫。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麵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什麽加上個‘小’字?我幹麽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隻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麵說,一麵斜眼向蕭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衝著你來啦!你喝什麽,她也喝什麽;你吃什麽,她也吃什麽。”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帳?”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喂狗麽?要你耽什麽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繞著彎兒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了上來,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麵前,笑道:“姑娘,我這就跟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說:“你若喝幹了這碗酒,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麽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賣得掉?”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好笑。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好臭啊!”酒保叫屈道:“這隻香噴噴的肥雞,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的客人臭。”其時雪花飛飄,途無行旅,這酒店中就隻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上臭哪。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麽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麽?”說著舉筷挾了塊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的黃牛肉,怎說是人肉?人肉那有這麽粗的肌理?那有這麽紅豔豔的顏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裏殺過多少人?”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信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那有殺人賣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罷,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隻傻瓜才吃。哎喲,我靴子在雪地裏弄得這麽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便往左腳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這麽一擦,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在一旁不住的唉聲歎氣。阿紫問道:“你歎什麽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得是長台鎮上一絕,遠近一百裏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的直吞饞涎,姑娘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麽?”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了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來的,皮靴也是牛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麽委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麽拿手菜肴?說些出來聽聽。”


    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麽便宜。”阿紫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麽?”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夠啦,怎麽不夠?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嚐嚐滋味嘛,我瞧每樣有一盆也夠了……”阿紫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便是三盆,你管得著麽?”酒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蕭峰在一旁冷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跟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插嘴,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不睬,自顧自的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先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裏,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來麽?”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這麽多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酒保伸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麽,隻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蕭峰來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隻嚐了一筷,便道:“臭的、爛的,隻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鬼精靈,她要照料自己綽綽有餘,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淨。”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這人隻穿一身黃葛布單衫,似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垂著一隻亮晃晃的黃金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凶狠詭異,一個大鼻子尤為顯著。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即臉有喜色,要想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阿紫道:“有酒有肉,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滿酒菜,說道:“是給我要的麽?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那日相助包不同與星宿派相鬥,認得此人是阿紫的二師哥,但當時自己化了裝,這人此時見麵不相識。蕭峰本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幹了一壺酒,對酒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手伸入麵前的酒碗,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保心想:“這酒還能喝麽?”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酒怎麽還能喝?”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能喝?你嫌我手髒麽?這麽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炙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隻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隻聽他叫聲越來越模糊,顯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擁了過來,紛紛詢問:“什麽事?什麽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麵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隻見舌頭腫得已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小魔頭的手指隻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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