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裏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挺俊,這麽可愛的一個小姑娘,便穿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麽好看?”


    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輕又柔的說道:“我小時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歲上呢?”馬夫人目露光采,悄聲道:“段郎,我就為你害相思病了。這病根子老是不斷,一直害到今日,還是沒害完,也不知今生今世,想著我段郎的這相思病兒,能不能好。”


    段正淳聽得心搖神馳,伸手又想去摟她,隻酒喝得多了,手足酸軟,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來,笑道:“你勸我喝了這許多酒,待會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後來你到幾歲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不明白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有一雙新鞋穿,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年,我爹說,到臘月裏,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隻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裏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這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去賣羊、賣雞。爹總說:‘別這麽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在這天半夜裏,忽然羊叫狼嗥,吵了起來。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隻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大叫大嚷,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他追入了山裏,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才見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裏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我坐在雪地裏放聲大哭。我天天喂雞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裏,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但渾不顧念自己父親,卻也不該。”


    隻聽她又說下去:“我爹說:‘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隻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麽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瞧得發了癡啦,氣得不肯吃飯。爹不斷哄我,我隻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晃,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欲。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裏。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紅豔豔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麽?哎唷,我隻道咱們小康隻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裏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痛快,也不去想明天大人們知道了之後會怎樣。”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裏,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咱們睡罷!”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隻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麵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麽我說什麽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發的白頭繩,長發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她拿起一隻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發,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站不起身,笑道:“也隻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麽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驚:“隻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隻聽得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了,你……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站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丐幫眾人一直以為馬夫人守節孀居,貞淑端嚴,不苟言笑,忽然聽到她這些蕩笑淫語,都感詫異萬分。有的便想汙言穢語罵上幾句,苦於沒法開口出聲。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沒半點力氣啦,當真奇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隻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什麽都捉摸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這一來可就慌了,情知事情不妙。但他久曆江湖風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隻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隻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胡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麽‘隻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在這酒中,你作了手腳麽?”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麽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紅,不住咿咿啊啊的呻吟,媚聲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裏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寫道:“中了敵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你有什麽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裏。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隻會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假裝自己也中了毒,試探你的虛實,如何這麽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麽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主意,那再好也沒有了。閑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你隻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隻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淩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一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裏還能淩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你隻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隻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吃了‘七香迷魂散’的烈性迷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倘若還能淩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七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藥?你怎……怎麽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迷藥掉入酒壺裏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麽。”這時他心中雪亮,知已給馬夫人製住,倘若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隻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付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跟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臉上變色,心中暴怒,均想:“這賤人有什麽好?你不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口氣,膩聲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麽樣,你說大理地方濕熱,又多瘴氣,我去了會生病的,你現下這話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藥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麽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帶你去大理,自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倒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後娘娘麽?”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後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後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麽?”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罷?”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麽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耽心麽?”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醜,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裏。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隻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才沒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隻手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七香迷魂散”的藥性好不厲害,竟無力去取手巾。


    馬夫人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罷。”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來,用一陽指製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凶徒,也舍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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