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隻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墮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隻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隻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雙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隻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麵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當是預備下水救人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不雅,那也尋常。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救男不救女?”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麽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忙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麽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什麽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麽?”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隻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裏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這裏,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麵,說話仍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口,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劃回小船,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活該,咱們回去罷!”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麽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極了,怎麽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喀喇聲響,湖麵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劃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眼緊閉,似已絕氣,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隻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不用說了,但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臉上不禁頗有歉意,抱著她急躍上岸,道:“快,快,咱們得想法子救人!”抱著那少女,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幹?”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人所周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曆。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也似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什麽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問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請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佩,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隻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麽?”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麽?”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跟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製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麽了?”


    隻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音更加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身形卻迅速異常,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顯欽佩之意。


    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精致。那少女躺在竹屋前麵的平地上,那美婦正在手忙腳亂的施救。


    她聽得腳步聲,忙站起奔近,叫道:“你……你快來看,這是什麽?”手裏拿著一塊黃金鎖片。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裏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近。阿朱和蕭峰也挨近去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地下,僵直不動,已然死了。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背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甚記號,隻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極。


    那美婦扭住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麽?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麽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麵,身子一晃,斜斜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見地下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隻問:“怎麽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裏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便即鬆勁,隻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出來,顯然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麽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怒道:“你是什麽人,快給我走開!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來罷!”伸手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地下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複活,林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那美婦叫道:“你怎麽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轉來,說道:“請看。”


    眾人隻見那少女指縫中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子,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隻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麽要緊?你動不動的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麽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問道:“你……你怎知道?”蕭峰道:“我知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才沒釀成什麽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憐惜,又耽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麽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麽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道:“你好像什麽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歡喜。那中年人微笑道:“你為什麽裝死?真把我們嚇死了!”阿紫很得意,說道:“誰叫你把我摔入湖裏?你這家夥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神情尷尬,苦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便往竹林外走,隻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麽?”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蕩。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麽。”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開。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裏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隻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麵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給背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隻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了,咱們快快走罷!”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女,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並無性命之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為恭謹。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都著實不凡,但對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麽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將那大惡人阻得一阻。隻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隻怕也避不過了,說不得,隻好跟他周旋一番。”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道:“禦敵除惡,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請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麵目回大理去見皇上?隻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裏,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麽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麽?”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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