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監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聞之廣更為同侶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難能,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屬不可思議。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餘裏,卻那裏有喬峰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墳前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隻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麵,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甚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凶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恰好在我回家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僧人,說我正趕上少室山來,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的,還有玄苦師父,須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隻要一露麵,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小徑急奔。繞此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凶手乘黑偷襲,不易發見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大敵,武功固然高強,而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般的所在,卻並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隻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峰何嚐不知自己已處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沒人見到凶手模樣,自己如再為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當真百喙莫辯。他此刻若要遠避凶嫌,自是離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關懷恩師安危,二來想就此捉拿真凶,為爹娘報仇,查明奸謀真相,至於幹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師居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麵,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曆,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凶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落山坡之間。玄苦大師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卻往那裏找去?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賠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師父,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彷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麽線索,他雖長大魁偉,但身手矯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找去,行到一座小舍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喬峰心想:“方丈集人議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著此人上‘證道院’去。”隻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名僧人,年老的一個往西,年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峰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分必高,少林寺不同別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隻望著他的背影,遠遠跟隨,眼見他一逕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麵,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既悲憤,又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喬某英名盡喪,這張臉卻往那裏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何況小小羞辱?”


    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人影,共有十餘人聚集。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裏,這裏麵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凶手也傷他不著,待得集議已畢,群僧分散,我再設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餘僧人一齊念經。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什麽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經文念得甚久,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麽法事,又或是參禪研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隻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麽?”喬峰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人家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念經。”


    隻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說八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小弟努力脫此八苦,說來慚愧,勉能渡己,不能渡人。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峰聽他語音平靜,隻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凶手,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隻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麽?”


    喬峰心道:“這事又牽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隻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業報。那人如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多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是!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靜坐片刻,默想懺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


    隻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後麵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雙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莊嚴。


    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


    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師父耳音如此,內功修為當真了得。”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隻盼和你會見一麵,快進來!”聲音中充滿喜悅。


    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但見他臉上又驚駭,又痛苦,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意。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驚訝之極,說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


    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便不說話了。


    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喬峰再看他臉色時,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覺頗有涼意,忙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隻嚇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麽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卻又不敢逕去檢視他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逕?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凶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山穀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雄渾,卻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房舍,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回到“證道院”來。隻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玄慈關心玄苦安危,不及向那漢子細看,便搶步進屋,隻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入內,垂首低頭,誦念經文。


    喬峰最後進屋,跪地暗許心願:“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弟子縱然曆盡萬難,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為恩師報仇。”


    玄慈方丈念經完畢後,轉眼見到喬峰的容貌,吃了一驚,問道:“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喬峰道:“是,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了喬峰的話,身子一顫,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向他凝視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


    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由。”說道:“正是!”


    玄慈問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隻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受業恩師,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麽傷,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五髒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我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又問凶手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八苦,‘怨憎會’乃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凶手的形貌,他決不肯說。”


    喬峰恍然而悟:“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念經誦佛,乃是送他西歸。”他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凶手,千刀萬剮,為師父報仇。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闖得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沒能阻攔察覺,那凶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


    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多有失禮,還懇諸位師父見諒。弟子出身少林,淵源極深,決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麵子,我也連帶丟臉,心知自己闖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麵實在大有損傷。


    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師父,請用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藥“九轉回春湯”,送來給師父服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


    喬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師父他……”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落在地,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傷師父的便是他!”


    他這麽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加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麽?”那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鬆,不用怕,你說好了,你說是他打了師父?”


    小沙彌青鬆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兀自未知玄苦已死。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鬆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綴,方臉蛋,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方丈,快打他,快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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