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麽事,他自己不說,旁人自也不便多問,隻有讓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顛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麵不要?”


    趙錢孫道:“你拋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


    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情史,後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顛顛的發癡。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不休?譚婆滿臉皺紋,白發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麽動人之處,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譚婆神色忸怩,說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幹什麽?丐幫今日有正經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罷。”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說道:“那麽你向我笑一笑,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癡癡的向她望著,這神情顯然是神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裏,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情深如此,將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麽?不,不!這譚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隻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該當並不姓趙。向來聽說太行山衝霄洞譚公、譚婆,以太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並非出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麽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麽門派?這三人都是當世高手,今日同時到來,不知為了何事?”


    隻聽趙錢孫又道:“聽說丐幫馬副幫主給人害死,又聽說蘇州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複,膽大妄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麽本事,能還施到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


    他一番話沒說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趙錢孫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愕,隻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啊,老子什麽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麽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日,待咱二人猶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麽?”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各人循聲望去,見這聲音發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王語嫣、阿碧都知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說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餘眾人無不又好奇,又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後,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時又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阿朱爾唱彼和的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然姓單,卻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隻,淒淒惶惶。這種事情乃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量閣下的婚姻大事麽?”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則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勃然怒道:“什麽?丐幫的大事正經,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麽?”


    譚公聽到這裏,終於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製止他發瘋發顛,我可不能幹休了。”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顛,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麽?”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譚婆怒道:“也不怕醜,難道你當年就挺英俊瀟灑麽?”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麵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台,今日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感光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罷。”他一言切入正題,快刀斬亂麻,切斷了趙錢孫等三人的東拉西扯。


    那馬夫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身來,低聲說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隻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接續馬氏香煙……”她雖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裏,甚是動聽。她說到這裏,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感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令人心酸。


    隻聽她續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先夫親筆寫著:‘餘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視者即為毀餘遺體,令餘九泉不安。餘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馬夫人說到這裏,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一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續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上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


    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覺察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說到這裏,反感輕鬆,神色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麽陰謀,盡管使出來好了。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隻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不在洛陽,我怕耽誤時機,當即前赴衛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她清脆的話聲之中,帶了三分自然嬌媚,分外動聽。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朽當真好生為難。”這兩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隻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副幫主馬大元的遺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瞧著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沒人動過。我也生怕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鐵麵判官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衛輝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麽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禁‘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原來是他!’”


    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插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飯的,也還挨不上,怎可去偷窺旁人的陰私?”別瞧他一直瘋瘋顛顛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情在理。單正老臉微赭,說道:“我隻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隻不過錢有多少、賊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毛賊也是賊。偷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感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岔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幾個。此人到底是誰,怎麽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麽人物,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麽?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麽說,那還有什麽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


    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調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她嫁了譚公,並沒嫁了趙錢孫,就確沒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惱怒趙錢孫出言誣衊慕容公子,便不停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時兩道感謝的親切眼光分從左右向阿朱射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譚婆已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右頰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麽事?”這一下出手快極,阿朱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啪的一下,響聲過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麵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叫你這般多嘴多舌!”


    阿朱挨了這下重掌,著實疼痛,淚珠在眼眶中轉動,正在欲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身去,從懷中又取出那隻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臉,手續卻甚繁複細致,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臉。她一愕之際,隻覺本來熱辣辣、脹鼓鼓的臉頰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舉掌看時,見是一隻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餘年,近二十年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子孫,又沒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問喬峰道:“幫主意下若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麽話說?”趙錢孫道:“徐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盡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夥兒說說,此信是真是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舍下,揀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樣,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力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冒昧從事?”


    眾人聽他這麽說,不自禁的都瞧向喬峰,知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傑”,自是指喬峰而言。隻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衝霄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歎!”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閑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麵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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