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那裏,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麵?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爭勝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就隻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隻聽阿碧的聲音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不妥麽?”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麽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麽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嬌柔動聽。


    段譽大為奇怪:“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的話,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讓她來指點指點。難道這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麽大的本領麽?”正想得出神,腦袋突然撞上一根樹枝,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然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段譽知道躲不過了,便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還請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麽?”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隻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什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本就是說來嚇唬人的,那能真這麽容易施展?你們想法子把信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麽?你們隻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麽?”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隻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書房去拿信罷。”阿朱仍然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隻怕從此不能再見,不免為畢生憾事,拚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麵,鼓起勇氣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裏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隻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花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以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隻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竟似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幹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走罷!”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遞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可就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給那女子數說了幾句,老大沒趣,隻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隻見那女子人雖遠去,倩影似乎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他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罷!”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罷?”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隻得跟隨在後,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船離岸。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地連她的一麵也見不到?”但見山茶花叢漸遠,轉眼間就給綠柳遮住了,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隻見湖麵上一艘快船迅速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阿碧欲待劃船避開,卻已不及,隻得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既極恭敬,又甚驚懼。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隻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知任何男子不請自來,便須斬斷雙足麽?”聲音甚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兩個小蹄子!複官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逃經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跟他絕無幹係。”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麽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隻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不少青衣女子,都作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色,一共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宛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仍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委實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要他別瞧,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去,隻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鏈,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麵目清秀,似是富家子弟,另一個段譽竟曾見過,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在劍湖宮練武廳上自報姓名,說是姓唐。段譽大奇:“此人本在大理,怎地給王夫人擒來了江南?”


    隻聽王夫人向那姓唐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那姓唐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那人道:“四百多裏。”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裏,也就算是大理人了。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那姓唐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麽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隻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麽?既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跟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麽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那姓唐的便走。他不知是給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沒半分抗禦之力,不住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十萬人,你殺得完麽?”但見他給拉入了花林深處,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麵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麽說?”那男子突然跪倒,哀求道:“家父在汴梁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麽吩咐,家父必定應承。”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麽?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麵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那就行了。”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鏈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跟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識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家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隻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麽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麽?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昆山、無錫、湖州、常州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隻一疊連聲的叫苦。小翠將那公子拖上小船,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隻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失望,又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仰慕之極,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隻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均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為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餘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早已爛熟於胸,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裏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隻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裏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麽?”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不幸落入你手裏,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明珠暗投,令人好生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透頂之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收購佳種,但移植進莊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不多時,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雖廣覓花匠,也均無濟於事。蘇州園林甲天下,本來花卉名匠極多,但眾匠祖業傳承,所知盡為江南佳品,於雲南茶花卻全然不懂。


    王夫人聽了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茶有甚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那時看我說是不說。”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麽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欲回護段譽,大著膽子插口:“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硬骨頭得很,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本意在恐嚇段譽,揮手止住了小詩。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麽?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麽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作‘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那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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