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隻聽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爺,隻是個耕田打獵的尋常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強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子跟了你去……”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心道:“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麽做頭?”


    隻聽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麵?連一麵也見你不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這幾下低呼,當真是蕩氣回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甘寶寶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夢裏又聽到你在叫我啦。”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你不是做夢,真的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掛著你。”


    甘寶寶驚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幾步,張開雙臂,身子搖晃。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顫抖,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他正在親自己的臉,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開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夢啦。”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裏?我聽到是個男人。”正是鍾萬仇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麽男人、女人,又在胡說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鍾萬仇一推房門,發覺房門內閂,但在窗外已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叫:“房裏有男人,我……我見到了!”等不及叫妻子來開門,砰的一聲,飛足向門踢去。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隻練成一路“手太陰肺經”,隻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而對方又正在運勁推送,方能受人內力,其餘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伸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離鎮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抓住他後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兒,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兒了,然後再向我磕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不幹!我此刻給你抓住,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決不會給人騙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麽?”段譽道:“你好聰明,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隻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就可化徒為師,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響,不禁大感彷徨。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不可以!隻有師父殺徒兒,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麽徒兒聽師父的吩咐呢,還是師父聽徒兒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你拜我為師之後,什麽事都得聽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兒,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乘機把小師娘搶了去。”段譽聽到鍾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小師娘那時已自己走了,小師娘的老子跟著也走了。雲老四說,咱們得去萬劫穀殺了鍾萬仇。”段譽道:“為什麽?”南海鱷神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嶽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譽奇道:“那是什麽道理?雲老四騙人,你不用聽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雲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點你。那小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鍾萬仇是什麽東西,怎能長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雲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鍾萬仇的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人’的義氣,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麽道理?”南海鱷神道:“鍾萬仇的老婆,是我師娘的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嶽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婦。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兒真妙。”段譽哈哈大笑。


    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決不容有比嶽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臂,飛步向萬劫穀奔去。


    段正淳聽得鍾萬仇踢門,幸好門閂牢固,房門一時沒給踢開,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甘寶寶的摟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鍾萬仇再次踢門,終於手提大刀,衝進房來,卻見房中便隻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門後各處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來欺侮我了,快一刀殺了我幹淨!”鍾萬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勝,忙拋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一麵說,一麵兀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鍾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雲中鶴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鍾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雲中鶴在這些轉彎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輕功,才給她逃進了母親房中。雲中鶴見鍾萬仇夫婦都在房中,不禁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鍾萬仇,將鍾夫人、鍾靈兩個一並擄去。


    鍾萬仇連發三掌,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雲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鍾靈,心想:“得把小妞兒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順手又奪其父之女。”鍾靈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嗬你癢了。”雲中鶴一怔,叫道:“你嗬得我著?再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撲去。


    原來今早鍾靈給雲中鶴抱了去,拚命掙紮,卻那裏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裏怕得要命,隻聽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小師娘,小師娘!你快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瘦竹篙最怕癢。”鍾靈心想:“嗬癢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便往雲中鶴腋窩裏嗬去,不料雲中鶴聽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鍾靈手到,忍不住已先笑了出來。這麽一笑,氣息岔了,便奔行不快,南海鱷神跟著追到。


    雲中鶴道:“嶽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胡說!嶽老二一生決不上人家的當!快放下我小師娘,要不然便嚐嚐我鱷嘴剪的滋味。”雲中鶴無可奈何,隻得放下鍾靈。鍾靈乘雲中鶴不備,伸手便去嗬癢。雲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他越笑,鍾靈越是不住手的嗬。雲中鶴一麵笑,一麵不住咳嗽,全然無力抗禦。


    南海鱷神道:“小師娘,你這就饒了他罷,再嗬下去,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鍾靈好生奇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麽會給人嗬癢嗬死?說道:“我不信,我嗬死他試試看。”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嗬死了便活不轉了。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極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鍾靈聽他這麽說,便放手不再嗬癢。雲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鱷神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麽說與外人知道?”鍾靈道:“好啊,你罵人!”伸手又去嗬他癢,不料手指還沒伸近,雲中鶴已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筋鬥,自己遠遠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鍾靈,隻見鍾萬仇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裏幹什麽?”南海鱷神回頭喝道:“他媽的,你不幹不淨的嚷嚷什麽?”鍾萬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兒,關你什麽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氣,指著鍾萬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嶽老二跟你拚了。”鍾萬仇道:“我占你什麽便宜了?”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師娘,已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沒什麽法子。你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嶽老二在南海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幹,大大不幹,萬萬不幹!”


    鍾萬仇道:“你不幹就不幹。她是我親生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麽‘自稱’不‘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是‘自稱’。我小師娘這麽美麗可愛,你卻醜得像個妖怪,怎麽會是她老子?我小師娘定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鍾萬仇一聽,氣得臉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鍾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裏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鍾萬仇怒火衝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這麽說,還有什麽假的?我先殺他,再來殺你!”


    鍾靈見二人鬥了起來,一時勝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嶽老三,你不可傷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嶽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萬劫穀來,疲累萬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裏,隻聽得雲中鶴大呼小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忙起身逃走。她逃入母親臥室,雲中鶴也跟著追到。


    這時鍾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嗬雲中鶴的癢,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給華赫艮由此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開木板,鑽了進去。雲中鶴和鍾萬仇陡見地下出現洞穴,都是大奇。雲中鶴撲將過去,想抓鍾靈的腳,鍾萬仇出掌向他背心擊去。雲中鶴左手回掌格開,隻恐鍾靈這美貌小妞兒鑽入地道之後,再也捉她不到,當即也鑽了進去。


    爬出丈餘,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隻纖細的足踝,隻聽得鍾靈大叫:“啊喲!”揮足要想掙脫。雲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來,那知一拉之下,鍾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麵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時,雲中鶴隻覺雙腳足踝一緊,已給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聽得鍾萬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卻是鍾萬仇怕他傷害女兒,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


    鍾萬仇扯了兩下不動,正欲運勁,突覺自己雙腳足踝為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身後南海鱷神嘶啞的嗓子叫道:“馬臉的醜家夥,你‘自稱’是我小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嶽老二兩輩,今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於此時帶著段譽趕到,在房外眼見鍾靈、雲中鶴、鍾萬仇三人鑽進了地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於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家夥”,當即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道,拉住了鍾萬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鍾夫人道:“鍾伯母,救鍾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地道,突然身子給人一推,當即摔倒。一個女子叫道:“嶽老三、雲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個不得自己人打架!”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她來得遲了一步,見到雲中鶴鑽入地道,鍾萬仇與南海鱷神先後鑽進,隻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雲中鶴。叫了幾聲,不見南海鱷神出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鍾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老婆,現下是我妹子啦!”但聽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麽,心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中,鍾靈難免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撲到地洞口,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束”,剛好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肝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與葉二娘足踝“三陰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即倒瀉而出,湧入段譽體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雲中鶴抓住鍾靈足踝,鍾萬仇抓住雲中鶴足踝,南海鱷神抓住鍾萬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後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鍾靈之外,五個人都拚命要將前麵之人拉出地道。鍾靈無甚力氣,本來雲中鶴極易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前麵竟似有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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