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麻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說道:“河南過彥之拜見王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升泰後,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淳奇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裏那裏有什麽伏牛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裏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段正淳一麵還禮,一麵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高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他輔佐段氏兄弟,一直留心朝廷宮中及鎮南王府中事務,驀地裏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隻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走來,說道:“你來這一下子,我這口閑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泉’竟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隻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進廳來,卻是帳房中相助照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裏若非醺醺大醉,便是與下人賭錢,最為憊懶無聊,帳房中隻因他錢銀麵上倒十分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裏擱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麽……”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問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隻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嫌大廳上耳目眾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識破了我行藏。若不向段王爺致歉謝罪,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決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一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騙得我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站直身子,隻感周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乘了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因而暈船一般,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禦,鎮南王這口氣終究難消,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體內真氣激蕩,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模樣狼狽已極,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沒向王爺吐露真相,當真罪該萬死!”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分來曆,崔兄既然真人不露相,王爺也就不必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嚐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世子知道合府之中,除了王爺自己,隻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嶽的惡人。”其實那日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隻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瑣,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聽來,卻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誠相待。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隻因你並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否則的話,早就已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之先務須陳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隻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鬥膽請借一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下書。”少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鬥。段正淳一聽,當即站起,走到滴水簷前相迎。隻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


    一名形貌幹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說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一層層的解開,露出一封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與過彥之道:“兩位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憩,正與黃眉僧清茗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聽,見到慧真、慧觀進來,都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麵說了一大段什麽“久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歸心”、“闡護佛法,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話,但說到正題時,隻說:“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麵署名的是“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一驚,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武林同道,不敢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師父圓寂了!”保定帝心想:“這通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西歸,佛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南王為難。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下的執事部屬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並聽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為己任,我們雖遠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師師徒,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真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掛單,那知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說到這裏,已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保定帝與黃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歹毒暗器,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也決不會全無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兒初三,上月月小,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兒被擒入萬劫穀是廿九晚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等這幾日中都在萬劫穀,決不能分身到千裏之外的陸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動過手的痕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裏內找不到凶手的半點線索。”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理,我兄弟決不能置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合什道謝。慧真又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商議之後,將師父遺體暫厝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後掌門師伯檢視。我兩個師兄趕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向皇爺與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大韋陀杵’而圓寂麽?”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一絕,中杵者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自然厲害之極,但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已然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怒目瞪視。段譽隻當不見,毫不理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圓寂?”黃眉僧歎道:“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料定凶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麽?”段正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隻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今日他與延慶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顯露懼色,可見對手確實可畏可怖。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聽說,姑蘇慕容世家的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們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奇的是,他們若要製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們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家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們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以這絕招致對方死命,他們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麽個武林世家。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家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裏,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仆,道:“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裏,說我有事相商。”那侍仆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高升泰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仆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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