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帝猜不透他來曆,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聲聲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麽了?不必驚慌,我就來救你。”鍾靈驚叫:“段大哥,段大哥!”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欲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隻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非要段譽抱住了不可,便向段譽撲去。段譽叫道:“使不得!”閃身避開,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淩波微步。木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鬱悶無比,似乎透不過氣來,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鬱悶竟然略減,當下他走幾步,呼叫一聲,情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都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麽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隻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女子,名叫木婉清,是段正淳的私生女兒,段譽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不由得一驚,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長袖揮處,嗤的一指向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要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時收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就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鍾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猜拳麽?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麵說,一麵走近身去。驀地裏一股勁風無聲無息的襲到,鍾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動。”鍾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跟他在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道:“正明參見前輩!”青袍客道:“你隻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有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絕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隻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你有膽子,盡管去調神策軍、禦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遠不如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隻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他這話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禦林軍來,自己隻須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此人身分,也決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難!你隻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大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還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算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譽和他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麽?”青袍客道:“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你。”青袍客道:“你就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條路,你叫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我較量,隻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製,說道:“段譽不會絲毫武功,更沒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不會一陽指,有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決不肯學武。”青袍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別人不給我路走,我為什麽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隻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罷。”這時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定帝厲聲道:“什麽?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嗎?”段譽道:“不!不是,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朗聲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鍾靈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牆,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隻見褚萬裏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卻給葉二娘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仍絲毫不緩,但大聲喘氣,有若疲牛,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鬆自在。高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身旁的激鬥似乎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隻要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鍾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鍾穀主,和王妃一起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掌一擋,隻感胸中氣血翻湧,險些噴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笑,說道:“領教了。”


    隻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裏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麵去找。”刀白鳳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穀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麽巧妙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手同去找尋段譽。隻聽段正淳道:“那麽咱們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什麽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麵。”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兒了麽?”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裏、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殺得興起,纏住了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罷!”


    高升泰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筋鬥避過,啪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忙飄身逃開。


    高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但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乎輕描淡寫,隨意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家夥,瞧你不出……”下麵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勝了我三妹,老子隻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擔憂,但絲毫不動聲色,淡然道:“沒什麽。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後是高升泰。他適才這淩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敵人,南海鱷神雖然凶悍,卻也不敢上前挑釁。


    段正淳走出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隻見鍾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家夥,說不定他媽的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鬥,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淳之麵,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緊之極的言語說了。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麽?為什麽再也不見我麵?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敗壞你的名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穀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一張鋪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幹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譽如何落入敵手的情形說了。


    段正淳不由得一陣羞慚,低聲稟告保定帝:“皇兄,那木姑娘確是臣弟的私生女兒,這青袍客將他兄妹二人囚於一處,用心惡毒……”保定帝點點頭,心下了然。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誰都不敢多口,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是段家世代相傳的功夫,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係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製住大敵西毒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雕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定帝歎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麽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歎道:“此人周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位既由我居之,他自必滿心懷憤,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隻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複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否則咱們也不認他什麽太子不太子,隻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義貞所弑,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登帝位,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隻在位一年,便赴天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是延慶太子的。當日隻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複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升泰道:“令尊倘若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了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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