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用著急。”說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發,顯得不勝愛憐。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麽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隻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裏,也是決計不還的。”左子穆身子一顫,問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麽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名嬰兒來玩弄,玩到傍晚便去送人,送得不知去向,第二天又另搶一個嬰兒來玩,嬰兒日後縱然找回,也已給折磨得半死不活。隻怕這“葉三娘”和葉二娘乃姊妹妯娌之屬,性格差不多,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什麽葉三娘了?”


    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喝罵,又想求懇,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說不出口。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麵說,一麵拿起孩子的手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讚,接著把小手掌拿近嘴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在他小手指上輕輕咬落。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拚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劍倘若繼續刺去,首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一移,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隻將山山略加移動,這四下淩厲狠辣的劍招便都隻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憤氣無處發泄,突然間縱身而上,右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掠,使招“萬卉爭豔”,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當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裏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抓住了。


    左子穆大驚,卻不肯就此撤劍,急運內力回奪,噗的一下,雲中鶴左手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給南海鱷神剪去了兩根,左子穆所受創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全無招架餘地。


    南海鱷神讚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過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為鋼指抓住,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見過?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門,你去罷,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那就多謝。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孩兒來。我們這裏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雲中鶴微微一笑,鬆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向葉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給她摟在懷裏,雖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隻得點頭道:“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請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隻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紮著要撲到他懷裏。左子穆滿臉戀戀不舍,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按著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邊走去。


    木婉清見到那孩兒淒苦的情狀,心想:“這葉二娘沒來由的強要他們父子分離,又不為了什麽,隻是硬要令別人心中悲傷,也真惡得可以了。”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同時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岩後。


    葉二娘卻漫不在乎,仍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提高聲音道:“左大掌門,你幫個忙,給我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出來。”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回轉身來,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娘的話罷,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隨手除了山山右腳的一隻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重傷之餘,出劍不準,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噗的一聲,打在她右腰。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相抗,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伸出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勝於受這挖目之慘。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裏手腕劇痛,長劍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後跌出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的抬頭向長劍瞧去。


    隻見劍身給一條細長軟索卷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杆,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英氣勃勃。葉二娘認得他於七日前曾與雲中鶴相鬥,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一籌,也不怕他,隻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隻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褚色襆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都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護衛朱丹臣抱拳還禮,其餘三人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護衛褚萬裏抖動鐵杆,軟索上所卷的長劍在空中不住晃動,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般行止。段公子呢?他在那裏?”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加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麵……現今卻不知……卻不知到那裏去了。”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那人叫做‘窮凶極惡’雲中鶴,身材高瘦,好似根竹杆……”


    褚萬裏大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護衛傅思歸聽得段譽給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困住。葉二娘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段公子現下沒死!”


    另一個護衛從腰間抽出板斧,喝問:“段公子在那裏?”左子穆急道:“先救了我兒,這就去救段公子。”那護衛道:“好,待我古篤誠先殺了‘無惡不作’再說。”身子著地卷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


    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罷!”將手中孩子往斧頭上迎去。古篤誠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娘裙底右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隻略一踉蹌,並沒受傷,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製。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孩兒,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須,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閑,緩步向正自激鬥的三人走去。猛地裏笛聲急響,隻震得各人耳鼓中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忙轉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手忙腳亂,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身硬生生的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拋落,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孩兒落地,大袖揮出,已卷起了孩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隻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左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敷有毒藥,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般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侯麽?”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裏?還盼見告。”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知道了,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裏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隻見她一飄一晃,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遭她搶去玩弄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遭殃。”


    褚萬裏揮動鐵杆,軟索上卷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裏跟著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裏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麽?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她是我的媳婦兒!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罷?”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驀地裏聽到他聲音,驚喜之下,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昏迷之中,耳邊隻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快醒來!”她神智漸複,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給人抱著肩背,便欲跳起,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甜蜜,又酸苦,緩緩睜眼,隻見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的凝視自己,卻不是段譽是誰?隻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裏,一時無力掙紮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裏等我麽?”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麽?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耽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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